云舒端着那杯回甘茶,茶水温热,雾气氤氲,映出他半透明的眉眼。
他坐在苏瑶床边,看她昏迷的侧脸。九个月的遗忘,让她眉心那道永不独活的血痕淡到几乎看不见。她忘了他,忘了同心之劫,忘了父墓煮茶,甚至忘了自己为何怀上这个孩子。
可她记得要护住云归。
她记得的,是母亲的本能。玄斛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浑浊的眼底罕见地露出一丝悲悯,本能比记忆更牢。
那我呢?云舒轻声问,她若永远想不起,我该怎么办?
终焉寂主化作白猫,蜷在床头,琥珀瞳盯着云归的睡颜,等孩子长大,将记忆吐还给她。
可旧寂主不会等。月白捧着回甘茶树,树心的年轮里,云舒的神魂光团微弱地闪烁,它在领域外咆哮了三日,污染了的概念。再不出去,这里会变成被抛弃之地,师尊的法则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领域的天空裂开一道缝。
旧寂主的真身,终于显现。
不是巨兽,不是虚无,是苏瑶。
准确说,是苏瑶临产时的模样——衣裙染血,神魂碎裂,怀中抱着一个死婴。她空洞的眼眶里流出黑泪,每一滴都化作有情必陨的诅咒,渗入领域,腐蚀一切。
云舒,她的声音是苏瑶的,却裹着十万年的怨,你看,这就是你的道。
你护万界,却护不住妻与子。
你学你爹,走了有情路,便该尝这有情果。
幻象中的将怀中死婴抛出,婴儿在半空炸开,化作万千怨念,每一道都是云舒亲手斩杀的生灵,此刻都披着苏瑶的皮,对他哭喊:
你害死了我!
你害死了你妻儿!
你……不配为父!
云舒的茶灵之体开始崩解,叶片枯黄,神魂光团在树心内发出痛苦的嗡鸣。那是他最恐惧的事——苏瑶因他而死,孩子因他而亡——被旧寂主具象化,成了攻心的毒。
更毒的是,昏迷的真苏瑶,竟在这幻象刺激下,开始无意识地流泪。
那不是悲伤,是恐惧。
她忘了云舒,却记得的痛楚。幻象中的死婴,触发了她神魂深处最原始的保护本能。她的泪是黑色的,每一滴都裹着不能让他死的执念,落在枕边,化作黑莲,莲心却孕着白光。
不好!玄斛拐杖一顿,她的泪在养旧寂主!
恐惧之泪,是旧寂主最喜欢的养料。终焉寂主炸毛,快阻止她!
可谁能阻止一个母亲本能的恐惧?
云舒看着那泪,忽然伸手,指尖触到一滴黑莲泪。茶灵之体无法触碰实体,却被烫得一缩。
那泪是热的。
热得灼心。
瑶瑶,他轻声唤,别怕。
他站起身,走到幻象前,看那个假苏瑶,看那个死婴,声音平静得像煮茶:
你说得对,我不配为父。
因为我连恐惧,都不敢面对。
他闭上眼,茶灵之体崩解,化作万千叶片,每一片都是他的记忆,每一片都裹着他的恐惧。他主动将这些叶片,喂给幻象。
幻象张嘴,贪婪吞噬。
可吞噬到一半,它僵住了。
因为那些记忆里,不止有恐惧,还有……希望。
是云舒与苏瑶初遇时,她递来的那杯回甘茶;是同心之劫时,她吻上他唇的温度;是父墓煮茶时,她那句大不了我给他磕个头的倔强;是消散前,他烙在她腕上的血痕……
恐惧源于爱,云舒的声音从每一片叶子里传出,你吞噬恐惧,便等于接纳爱。
旧寂主,你最大的破绽——
便是你不懂,何为。
幻象发出凄厉尖叫,它想吐出那些叶片,可叶片已生根,长成一株株回甘茶树,将它死死困住。
茶树开花,花是灰白色的,像寂主之泪,却散发着回甘的香气。
香气中,云舒的身形重新凝聚。不再是茶灵,而是半虚半实的魂体,介于有无之间。他眉心印记不再是灰白双色,而是三色——灰是寂主,白是调和,黑是……
苏瑶的恐惧之泪。
他伸手,接住那滴泪,泪水在他掌心化作一颗漆黑的牙齿。
那是云归的乳牙,也是第十一块碎片「子之牙」的第二形态——护犊之齿。
旧寂主,他握着那颗牙,看向领域外咆哮的真身,你输了。
因为我有要护的人,而你没有。
这便是与,最大的区别。
他将牙齿抛出。
牙齿在空中化作黑色光幕,将整个领域裹住,反向污染旧寂主的无情法则——护犊之恶,是母亲与父亲共同的执念,是连都无法否定的。
领域外,旧寂主的真身发出痛吼。
它感应到,自己残念中最大的破绽——对的嫉妒——被无限放大。
它也曾是调和者,也曾有过想要护住的人。
可它失败了,所以它恨,恨所有能的存在。
如今,云舒用那恨,反噬了它。
苏瑶在剧痛中睁眼,看到的便是云舒半透明的魂体,挡在身前。
她忘了他是谁,却记得这个背影。
你……她颤声开口,是谁?
云舒回头,笑得温柔,像在茶铺里,哄她喝第一杯回甘茶时那样:
一个,想护你一辈子的人。
他递出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可茶水在他掌心,重新温热。
喝了它,他轻声说,喝了,你就记得了。
苏瑶接过,茶水温热,香气袅袅。
她凑到唇边,却停住。
我忘了你,她盯着他半透明的脸,可对这杯茶,却好熟。
熟到……想哭。
泪未落,茶已倾。
她一口饮尽,茶入喉的瞬间,万千记忆如洪水决堤,冲垮的堤坝。
云舒!她喊,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你混蛋!
他笑,魂体却更淡:嗯,我混蛋。
所以,你要罚我。
罚我……用一辈子,煮茶给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