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狂欢渐趋平缓,如同一曲热闹的锣鼓过后,悠扬的丝竹声渐渐响起,生活的河流带着崭新的活力,重新开始它惯常的、却因这个年节而更显温润的流淌。
**大年初六,马日启新,春意悄然叩门扉。**
这一日,古称“马日”,传说中是女娲创造马匹的日子,也象征着一切秩序开始回归常态,店铺开市,商旅启程,农家也开始为春耕做最初的打算。虽然村庄里依旧弥漫着节日的余韵,但那气氛已然不同,少了几分刻意的庆祝,多了几分蓄势待发的蓬勃。
云大山起了个大早,不再是穿着簇新的拜年衣裳,而是换上了平日干活的旧棉裤和耐磨的短褂。他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冷冽而清新的空气,那空气里,鞭炮的硫磺味淡了许多,泥土解冻的潮湿气息和隐约的草木萌动之息,悄然占据了主导。他走到农具棚,将闲置了一冬的犁铧、锄头、铁锹一一搬出来,检查是否有锈蚀、松动。他用一块粗糙的磨石,蘸着水,“嚯嚯”地打磨着犁铧的刃口,那声音沉实有力,仿佛春耕的前奏。
沈清远也早早起身,在书房里整理着书案。他将年节期间随意翻阅的书籍归位,笔墨纸砚重新摆放整齐。窗外传来云大山打磨农具的声音,他不由停下手,走到窗边望去。只见那个健硕的汉子蹲在晨光里,专注地侍弄着他的家伙什,那份对土地的敬畏与依赖,透过每一个动作传递出来。沈清远心中一动,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胜之书》和一本地方农谚辑录,也来到院中,坐在昨日刚刚搭起雏形的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就着渐亮的晨光翻阅起来。
云岫被那有节奏的磨砺声唤醒,她推开窗,看见父亲专注的侧影和沈伯伯静读的身影,一种崭新的、混合着劳作与书卷气息的感觉扑面而来。她飞快地洗漱完毕,跑到院中,先是好奇地看了看父亲打磨的犁铧,又凑到沈清远身边,探头看那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和偶尔的插图。
“沈伯伯,您在瞧什么书?”
“一些关于农时稼穑的古书,”沈清远温和地解释,指着一行字道,“你看,这里说‘春气未通,则土历适不保泽’,意思是春天土地未完全化通时,土块坚硬,不能保持水分,不宜过早翻耕。”
云岫似懂非懂,却觉得十分新奇:“种地还有这么多学问呀!”
云大山在一旁听了,洪亮地插话:“那可不!老话讲‘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地里的活儿,学问大着呢!沈先生,你书上说的在理,咱这地,还得等那向阳坡的草根冒出点新绿,才能下犁呢!”
这时,沈砚也出了房门,他今日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衣裤,径直走到云大山身边,道:“云叔,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云大山抬头,看着这个清隽的少年,咧嘴一笑:“成!那你帮我把那几把锄头的木柄检查检查,有毛刺的用砂纸打一打,免得磨手。”
沈砚应了一声,便安静地拿起工具,仔细地检查起来。他做事极其认真,手指拂过木柄,感受着每一处不平整,然后用砂纸细细打磨,那专注的神情,不亚于在临摹一篇法帖。
早饭后,两家人之间的走动更加自然随意,仿佛那堵墙已彻底消失。云娘子将年前浆洗、晾晒好的被褥床单,趁着今日阳光好,重新铺挂出来,让它们饱饱地吸收春日的气息,谓之“晒霉”,寓意祛除湿秽,迎接新生。沈夫人也学着样子,将家中的书籍、字画(非珍贵藏品)拿到廊下通风处,让带着暖意的微风拂去冬日的沉滞。
两位母亲坐在院子里,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看着男孩子们忙碌。云娘子看着沈砚一丝不苟打磨锄柄的样子,对沈夫人低声道:“姐姐,你看阿砚,干什么像什么,真是个好孩子。”
沈夫人眼中满是欣慰,也低声道:“让他动动好,整日闷在书斋里,人也没精神。跟着大山兄弟学学这些实在的活计,是好事。”
云岫也没闲着,她提着小篮子,跟着母亲和沈伯母,将年前剪的有些褪色的窗花小心揭下,又帮着把新的、“破五”后新剪的、带着春燕衔泥、柳条抽芽图案的窗花贴上。窗户一次次变得明亮而充满生机。
午后,阳光愈发和暖,连风都带上了柔和的触感。云大山和沈砚已经将主要农具检修完毕。沈清远也合上书卷,参与到关于葡萄架最后加固的讨论中。他指着图纸,提出在架子四角种上些牵牛花或是莺萝,夏日里既能遮阴,又添景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等开了春,化了冻,我就去弄些好土来,把架子底下也开成个小花圃,”云娘子兴致勃勃地规划着,“种些凤仙、薄荷,闻着也清爽。”
“我那里有些兰草,分几盆过来,放在廊下阴凉处,正好。”沈夫人也微笑着补充。
就在这充满希望的规划声中,云岫忽然指着墙角的积雪叫道:“快看!雪化了的地方,有绿芽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在背风向阳的墙根下,那残存的白雪边缘,泥土湿润,几株不知名的野草,已经勇敢地探出了嫩绿的、针尖般大小的芽苞。那一点点的绿,在冬末的萧瑟中,显得如此夺目,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生命力。
沈砚默默走到那抹新绿旁,蹲下身,仔细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娇嫩的芽尖。
云岫也蹲在他身边,小声问:“阿砚,你说它不怕冷吗?”
沈砚抬起头,望向已经开始变得柔和的天空,轻声道:“春天来了,它便不怕了。”
这一刻,所有的忙碌、规划、闲谈都静默下来。人们看着那一点新绿,听着沈砚那句简单却蕴含哲理的话,心中都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无限憧憬。年的热闹和“破五”的决绝,最终都融入了这悄然萌发的春意之中。
大年初六,这“马日启新”的日子,就在农具的打磨声、书籍的翻阅声、对未来生活的规划声和那一点破土而出的新绿中,静静地过去了。它像一个温和的转折点,将人们从年节的沉浸中 gently 唤醒,引向一个充满劳作、希望与生机的、崭新的春天。生活的画卷,正沿着它固有的轨迹,徐徐展开新的一页,而这一页,因为刚刚过去的这个团圆、温暖的年节,落笔格外温存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