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炊烟不断,油香四溢,是真正意义上“忙年”的高潮。
腊月二十九,蒸馍馍,炸年货,香气直透九重霄。
鸡叫三遍,天色尚是靛蓝与鱼肚白交织的朦胧时分,两家厨房的灯火便已彻夜未熄般亮了起来。昨日发好的老面在盆里涨得鼓鼓囊囊,散发出酸暖诱人的气息,预示着今日将是一场与面粉的酣畅大战。
云家厨房里,云娘子是当之无愧的主帅。她系着干净的蓝布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巨大的陶盆放在暖炕上,里面是雪白的面粉,中间扒个窝,倒入温水化开的酵头,再加入适量碱水中和酸味——这一步是关键,碱多了馍馍发黄,碱少了则发酸。云娘子手法老道,凭的是一辈子的经验,手指在面窝里搅动,眼观鼻嗅,便能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岫儿,看好了,这揉面讲究的是‘三光’:面光、盆光、手光。”云娘子一边用力揉搓着巨大的面团,一边对女儿言传身教。那面团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从最初的松散絮状,逐渐变得光滑柔韧,不粘盆也不粘手。云岫在一旁看得认真,也试着揉一小块,却总是不得法,不是沾得满手都是,就是揉得不够劲道。
“不急,慢慢来,功夫是练出来的。”云娘子宽慰道,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云大山则负责后勤,将劈好的柴火抱进灶间,把大锅刷洗得锃亮,注入满满的清水,只等馍馍成型上屉。
与此同时,沈家厨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沈清远虽也挽起了长衫袖子,但他面对那一盆面,更像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在对待一份珍贵的古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探索。沈砚则沉默地站在一旁,听从父亲的指令,负责递水、称碱等辅助工作。
“砚儿,古语云‘碱者,面之魂也’,这分量还需再斟酌……”沈清远对着食谱,又将一小撮碱面放入水中溶解。他揉面的动作斯文而缓慢,力求均匀,却少了几分云娘子那股子虎虎生风的利落劲儿。面团在他手中显得有些“倔强”,迟迟达不到理想的光滑状态。
就在这时,云娘子洪亮的嗓音隔着院墙传了过来:“沈先生!面发得咋样了?碱水可兑好了?要不要我过去瞅瞅?”
沈清远如闻仙乐,连忙应道:“正欲请教弟妹!这面……似乎有些顽劣不堪。”
不多时,云娘子便擦着手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好奇的云岫。一进沈家厨房,云娘子只看了一眼盆里的面,便笑了:“哎哟,沈先生,您这是把面当文章来做了!揉面得用巧劲,更得用猛力!”说着,她毫不客气地洗了手,上前接过那盆面,“您靠后些,看我的。”
只见她双手插入面团,腰身微微下沉,运用全身的力气,反复揣、揉、摔、打。那原本有些滞涩的面团,在她手下迅速变得听话起来,渐渐光滑如缎。沈清远和沈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沈砚,看着云娘子那看似简单却蕴含巨大力量的动作,眼中流露出钦佩。
“好了!这下可以了!”云娘子拍拍光滑的面团,满意地说,“盖上湿布,再醒一刻钟,就能做馍馍了。”
在云娘子的指导下,两家人开始制作各式面点。除了最普通的大白馍馍,还有嵌着红枣的花糕,象征步步高升;捏成小鱼形状的面点,寓意年年有余;包上豆沙馅的豆包,甜甜蜜蜜。云岫手巧,学着母亲的样子,捏出的小兔子、小刺猬惟妙惟肖,惹人喜爱。沈砚也尝试着做了一个,却是四不像,云岫看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沈砚也不恼,嘴角微微上扬,将自己那个“作品”悄悄放在了一边。
馒头上了大蒸笼,灶膛里柴火熊熊,不一会儿,白色的蒸汽便带着浓郁的面香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院落,连那只高傲的大红袍都忍不住在厨房门外踱步,伸长脖子嗅着这温暖踏实的气息。
蒸馍馍的间隙,另一项重头戏——炸年货,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这通常是男人们显身手的时候。云大山搬出了大口径的铁锅,倒入小半锅清亮的菜籽油。沈清远则负责调配面糊和准备食材。
要炸的东西琳琅满目:切好的红薯块裹上面糊,是甜糯的炸红薯丸子;豆腐切成薄片,炸至金黄酥脆,是下酒好菜炸豆腐;和好的面团揪成小剂子,擀成面片,中间划一刀,翻成麻花状下锅,便是香脆的馓子;还有提前腌渍好的猪肉,裹上淀粉蛋液,炸成外酥里嫩的酥肉……
油锅烧热,冒着细密的青烟。云大山用筷子试了试油温,觉得合适了,便熟练地将第一批红薯丸子滑入油锅。“刺啦”一声响,油花欢快地翻滚起来,香气瞬间爆炸般扩散,比蒸馍馍的香味更添了几分霸道的诱惑力。
沈清远在一旁看着火候,不时提醒:“大山兄弟,火可以稍小些,恐外面焦了里面未熟。”云大山便熟练地调整灶膛里的柴火。沈砚则负责将炸好的年货用漏勺捞起,控干油,放进垫了吸油纸的竹匾里。他动作沉稳,丝毫没有年轻人常有的毛躁,炸好的年货颜色金黄,火候恰到好处。
云岫被这香气勾得坐不住,跑过来看热闹,眼巴巴地望着那金灿灿的酥肉。云大山看得好笑,夹起一块刚出锅、还滋滋冒油的吹了吹,递到她嘴边:“馋猫,小心烫!”
云岫烫得直呵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爹,好吃!”
她又拿起一块炸红薯丸子,自然地递到正在捞馓子的沈砚嘴边:“阿砚,你也尝尝,可甜了!”
沈砚猝不及防,看着递到嘴边的食物,又看看云岫亮晶晶的眼睛,耳根瞬间红透,迟疑了一下,还是微微张口接了过去,低声含糊地道了句:“谢谢。”
这一幕恰好被过来送新炸货的云娘子和沈清远看到。两位长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都噙着笑意,却谁都没有点破。
炸完最后一锅麻叶,日头已经偏西。两家厨房里,雪白的馍馍堆成了小山,金黄的炸货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盆钵。浓郁的油香、面香、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年节的、极具穿透力和幸福感的味道,仿佛真能顺着炊烟,飘上九重天际。
晚饭极其简单,就是新蒸的馍馍配上几样小菜和稀饭,但每个人都吃得格外香甜,因为这是自己亲手劳动得来的成果,饱含着对丰盛年景的期盼。
夜幕降临,点起油灯,两家人围坐在云家温暖的堂屋里,中间的火盆烧得旺旺的。女人们开始将一部分炸货和馍馍分装,准备明日给邻里相好的送去,谓之“送年礼”。男人们则泡上一壶粗茶,盘点着这几日备下的年货,商议着明日除夕的祭祀流程和年夜饭的菜单。
孩子们——虽然只有云岫和沈砚——则被允许尝一些炸货当零嘴。云岫像只快乐的小松鼠,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沈砚吃得慢条斯理,但眼角的柔和泄露了他的好心情。大红袍也分到了一点炸豆腐的边角料,心满意足地在一旁踱步。
腊月二十九,就在这充盈着食物香气和劳动欢愉的满足感中,缓缓流淌而过。万事俱备,只待那辞旧迎新的钟声敲响。年的气息,已经浓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浸润了小院的每一个角落,也甜透了每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