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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昭明的靴底碾过一片焦黑的瓦砾时,秦般若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

风里松针的气息更浓了,混着极淡的艾草香——那是心火符特有的味道,微苦中泛着一丝暖甜,像被晒透的草药在陶罐里轻颤。

他吸了口气,鼻腔被这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填满,仿佛有细小的电流从眉心窜向后颈。

他抬头。

守忆书院的断墙残垣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用青石板新铺的地基,石缝间还沁着晨露,踩上去凉意顺着鞋底渗入脚心。

二十来个穿月白道袍的身影正弯腰忙碌,扫帚划过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铁锹撬动残砖时溅起细微的火星。

为首的高瘦男子背对着他们,发间束着的青玉簪子在晨光里泛着温光,簪头雕着一簇火焰纹,随他动作轻轻晃动,映出一道流动的虹影。

“苏砚?”秦般若轻声唤了句,声音像一片叶落在静水上。

那身影猛地顿住,转身时道袍带起一阵风,吹得脚边散落的符纸簌簌作响,纸角翻飞如蝶翅拍打空气。

他眼眶泛红,眼角还沾着未擦净的泥灰,喉结微动:“楚公子,秦姑娘!你们看——”他指向地基中央,那里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纹路,笔锋未干,血色在石面上缓缓晕开,像有生命般微微蠕动,“前日我带着弟子翻出了祖师爷藏在书库暗格里的《心火筑城诀》,原来这符阵不是镇邪,是……是让凡人的念力生根!”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孩童清亮的嗓音:“阿公,要把血滴在离自己名字最近的符眼里。”楚昭明转头,看见传灯者正拉着个灰布衫老农的手,小手指尖点着符阵边缘新刻的一排名字。

刻痕深浅不一,有的还沾着木屑,像是刚凿出来不久。

老农粗糙的手背青筋凸起,指甲缝里还沾着泥,他颤巍巍咬破食指,血珠坠在“王铁柱·女阿桃”的刻痕上,发出极轻的“嗒”一声,像露水滴入陶碗。

“保佑我家丫头……”老农喉结滚动,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干裂的颤音,“她上个月染了寒症,要不是秦姑娘翻山采药……”

话音未落,符阵突然泛起暖金色的光。

那光从血珠落点开始,顺着纹路爬向四方,像藤蔓攀援,所过之处石板微温,蒸腾起薄薄的雾气。

最后凝成一道细弱却清晰的光柱,直刺苍穹,撕开晨雾,将天边的云层染成琥珀色。

楚昭明胸口的图腾跟着发烫,他下意识按住心口——那里的金纹正随着光柱的节奏轻颤,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血脉里抽离,又融入更广阔的地方。

皮肤下的灼热感一阵阵涌来,仿佛有熔金在经络中流淌。

“昭明?”秦般若的手覆上来,魂体的温度比往日更真实,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在他掌心留下温润的触感,“你看那些光。”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山脚下的村庄里,零星几点微光正在升起。

是昨天在村口给他们递水的老妇,掌心托着半张泛黄的符纸,指尖被烛火映得通红;是前天帮着搬运伤员的猎户,蹲在屋檐下咬破拇指,血珠落在符纸上,纸面立刻浮现出一朵微小的火焰;甚至还有那个总躲在墙根的小乞儿——他蜷在破草席上,怀里紧攥着符纸,指节发白,纸面竟自发亮了起来,像萤火在掌心呼吸。

“原来火种从来不是只属于我们的。”楚昭明喉咙发紧,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他想起三天前在血渊边,自己还攥着心口的痛骂命运不公;想起秦般若替他挨的那一剑,血珠溅在他脸上时比任何神谕都烫,那温度至今烙在颧骨上;更想起昨夜路过新碑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往碑上贴了朵纸花,说“这是给所有好人的”,纸花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暮色漫上山梁时,苏砚带着弟子去山涧取水。

竹筒碰击石壁,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水波荡漾,映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

传灯者追着几只火蝶跑远了,笑声在山谷间回荡;老农蹲在符阵边,用袖口小心擦着女儿的名字,布料摩擦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抚摸熟睡的脸庞。

楚昭明坐在断墙遗址上,看秦般若盘坐在旧殿中央。

她的魂体正与地脉共振,淡金色的光从她脚下蔓延开,像一张温柔的网,轻轻裹住了整座山梁下的村落。

光流过草叶,草尖微微颤动;光掠过屋檐,瓦片泛起暖晕。

“我不是救世主。”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撞进楚昭明耳里,“可若这光能照进一户人家,让阿桃的寒症好得快些,让老妇的孙儿夜里不做噩梦……”她低头看向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指尖微微发亮,像沾了星尘,“就不算白来。”

话音未落,天空突然炸开刺目的星芒。

七道幽蓝星轨从母渊方向垂落,在半空凝成一座虚幻的神座。

神座上漂浮着一枚流转着混沌之气的印玺,熟悉的神谕声震得地脉都在发抖:“楚昭明,你已证‘情劫不灭’,赐汝‘初神之印’。登临星台,执掌轮回,可免世间七苦。”

楚昭明猛地站起身。

他记得第一次神谕降临是在青丘山,那时他为救秦般若坠崖,神座出现时他正攥着她染血的发带,指尖被血浸透,黏腻又滚烫;第二次在血渊边,神谕说“忘了这个女子,你便是新神”,他却亲手撕了神赐的记忆玉牌,碎片割破掌心,血滴在石上,像泪。

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神座出现,都伴随着他与秦般若的生离死别。

“你们给了六次机会让我成神。”他仰头望着神座,冷笑里带着刺骨的冰,“每一次,都让我忘了她。”

他转身冲进旧殿,握住秦般若的手。

她的指尖凉得惊人,像寒夜里的玉石,却在触到他掌心时泛起暖意,仿佛有微弱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转。

“若成神要我放手……”他喉结滚动,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火种烧得正旺,烫得皮肤微微发红,“那这神位,我不坐也罢。”

话音未落,他猛然撕开衣襟。

赤金色的火从心口涌出,那是他用七次生死、十七道伤疤、三千六百个与她同梦的夜养出的火种。

火焰舔舐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千万人同时低语。

他咬着牙将火种按进地脉中枢,滚烫的痛意几乎要撕碎意识,指尖触到地脉的瞬间,石板炸裂,热浪扑面,耳边响起远古的回响——百城的心火符同时亮起,形成一道璀璨的反向力场,将神座星轨震得粉碎!

星芒消散时,山风卷着几片火蝶掠过旧殿。

楚昭明喘着粗气抬头,看见最前头那只火蝶翅尖沾着暗红的血,正绕着传灯者飞了两圈,轻轻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

孩童低头看了眼,又抬头望向血渊方向,眼底泛起清亮的光。

秦般若的魂体重新凝实,她伸手替楚昭明擦掉嘴角的血:“接下来?”

“去血渊。”楚昭明握住她的手,望着火蝶飞来的方向,“青蚨的火蝶不会平白染血……赤魇,该有消息了。”

青蚨的火蝶停在孩童发顶时,他正用草茎逗弄符阵边缘新冒的野菊。

翅尖那点暗红像一滴凝固的血珠,在晨光里泛着褐紫,孩童的手指刚触到蝶翼,后颈便泛起细密的麻痒——那是“心火燃心”口诀启动的征兆,像有细针在皮肤下游走。

“爱是病毒……必被净化……”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尾音像被砂纸磨过,眼瞳里浮起浑浊的灰雾。

楚昭明刚跨出旧殿三步,听见这声线时脚步猛地顿住——那分明是赤魇的喉音,带着碾碎一切的暴戾。

秦般若的魂体瞬间凝出金纹,指尖亮起与地脉共鸣的微光,却见孩童忽然抬手按住太阳穴,小身板晃了晃,灰雾从他眼底退潮般消散。

“可病毒……也能传火。”

孩童的声音又清又亮,像山涧撞石的溪水,带着湿润的回音。

他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方才被控制时的细汗,却笑得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

火蝶在他掌心振翅,他便顺着直觉抬起手,朝山梁下的碑林方向送去。

那蝶儿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掠过苏砚惊愕的脸,掠过老农擦拭的“王铁柱·女阿桃”刻痕,最终停在最高大的“心火碑”顶端。

“轰——”

触碑的刹那,火蝶化作一团赤金火焰。

碑文上的旧字被烤得发亮,新的刻痕竟从石缝里往外钻,像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雕琢:“七印归心,非神所赐,乃人所择。”

楚昭明胸口的金纹烫得几乎要穿透皮肤,他踉跄两步扶住断墙,听见地脉里传来老僧无相的叹息——不是声音,是某种震动着灵魂的共鸣。

“神怕的,不是你强……是怕你们,开始自己点灯。”

这声低语混着血渊特有的腥气,顺着地脉爬进每个人的骨缝,带着铁锈与腐叶的气息。

苏砚的道袍被山风掀起,他突然跪坐在新筑的地基上,双手捂住脸——那是他师傅圆寂前说过的话,原来无相老僧竟将残魂嵌在地脉里,守了百年灯。

老农的手指抠进碑座石缝,指甲缝里的泥落进新刻的字槽,像在给这些字培土。

楚昭明的膝盖重重磕在焦黑的地脉中枢上。

他扯开衣袖,用秦般若递来的碎瓷片划破手腕,血珠坠在朱砂符阵中央时,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般若,这一印,不是我要成神……是我替所有不愿被牺牲的人,退了这神位。”

鲜血在符阵里蜿蜒成七道星轨,每道轨迹都亮着与百城心火符同频的暖光。

秦般若的魂体突然与他的血线缠绕,她能清晰“看”到那些光——东边三十里外的茶棚,老妇把最后半张心火符塞进讨水的旅人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纸面;南边林子里,猎户正用箭头挑开陷阱,救下被网住的小狐狸,指尖沾着露水与血;甚至连总躲在墙根的小乞儿,此刻正把偷来的炊饼分给更饿的幼童——所有这些“微小”的念力,顺着地脉汇进楚昭明的血里。

“轰!”

七道赤金脉柱冲破云层,像七柄捅破天幕的剑。

百城的光轨从四面八方窜来,在头顶织成一张星网,每颗星都是某个人的愿念:“阿桃的寒症快好”“孙儿夜里不做噩梦”“小乞儿能吃饱”……星网中心,楚昭明画出的七印玉符正在爆燃,金箔般的光片簌簌落下,沾在秦般若发梢,沾在孩童衣角,沾在老农颤抖的手背上。

秦般若的瞳孔突然失焦。

她的魂体剧烈震颤,像被投入沸水的薄纱,却在破碎边缘看见未来——玄穹站在翻涌的母渊前,掌心托着团漆黑的核,那核里翻卷着要撕碎苍穹的暴戾;而楚昭明站在宇宙尽头,脚下是碎成星尘的神座,他手里握着的剑不是金属,不是光,是亿万人的“愿生之念”,每道剑纹都是某张鲜活的脸:阿桃、老妇、猎户、小乞儿……

“昭明……我们快走到最后了。”她抓住他染血的手,声音发颤却清亮,“玄穹要引爆母渊之核,你会……”

“我会握着他们的念力。”楚昭明替她说完,抬头望向星网。

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眼里的光比星网更亮,“这一路不是为了登上神座——是为了让凡人,也能抬头看天。”

山风卷着碑林的火光掠过众人。

那火不是灼热的,是温的,像被晒了一整天的棉被,轻轻裹住肩头。

孩童伸手接住一片火星,它却顺着他的指尖爬上鼻尖,在他脸上烙下个小小的金印。

苏砚抹了把脸,发现掌心全是湿的——他哭了,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地脉突然轻颤。

楚昭明的血线猛地一顿,他转头望向血渊方向,那里的空气里浮起几缕半透明的灰雾,像极了老僧无相袈裟的颜色。

秦般若的魂体突然变得滚烫,她“听”到极轻的叹息:“该去守最后一块碑了……”

风更大了。碑林的火光被吹得东倒西歪,却没有一盏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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