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初”团队如同经过烈火淬炼的精钢,在新店危机后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与韧性。周芳与王晓慧的配合愈发默契,将数家分店打理得秩序井然。她们心照不宣地减少了向苏鹏汇报的频次,只将最关键的决定和最亮眼的成绩单呈送给他,试图为他守护最后冲刺阶段的宁静。
苏鹏试图将全部心神重新沉入题海。然而,上次视频通话末尾,浪寒初那声被匆忙掩饰的轻咳,以及她眉眼间那份即便用最大努力也无法完全驱散的、瓷器般脆弱的疲惫,像一枚细小的冰刺,深深扎在他心口,持续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寒意。
他只能更频繁地给她发送消息,像播种一样,将日常生活中最微小的光点抛向未知的虚空——窗外歪脖子树上新来的啄木鸟,同桌带来的据说很灵的“状元糕”……他笨拙地试图用这些碎片,在她可能正面临的艰难时境外,构建起一个温暖、正常的世界。
她的回复变得迟缓,字数也日渐精简,但字里行间那份独特的温柔与鼓励仍在,只是底色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虚弱。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治疗的关键期,她需要休息,必须休息。
直到那个周五的夜晚。他照例发出“晚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那条消息却罕见地迟迟未被标记为“已读”。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一种粘稠的不安感悄然顺着脊椎爬升。周六一整天,他无数次点亮屏幕,那条消息依旧孤零零地躺着,仿佛沉入了无底深渊。焦虑的藤蔓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
当晚,积蓄的不安终于冲破了临界点。他手指微颤,按下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漫长的等待音,一声,两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胸腔。最终,呼叫因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信邪,再次拨打。结果依旧。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他猛地切换成直接拨号,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单调“嘟——嘟——”声,每一秒的延长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神经。
响了不知多久,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电话终于被接通。
“喂?”是浪父的声音。但那声音彻底变了调,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浸透了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沙哑,以及一种正站在悬崖边缘的濒临崩溃感。
“伯父!是我,苏鹏!寒初呢?她怎么了?她为什么都不回消息?”苏鹏的心脏疯狂擂鼓,语速快得几乎窒息。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重的寂静,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小苏,”浪父终于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干涸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小初她……昨晚……突然……急性肺部感染……引发脓毒症休克……现在……在IcU……医生……刚……刚下了病危通知……”
脓毒症休克。病危通知。IcU。
这几个冰冷的医学名词,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鹏的听觉神经上,瞬间将他整个思维、整个灵魂都灼烧成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四肢冰冷得失去所有知觉。
“不……不可能……伯父您骗我的对不对?她前几天还好好的,她还跟我说话……”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伯父!求求您,让我跟她说句话,就一句!我求求您!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她说不了话!”浪父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那里面是一种被巨大痛苦和绝望逼出来的、近乎凶狠的决绝,“她昏迷着!全身都是管子!谁也见不了!小苏……你……你听着!好好待着!专心准备你的高考!算伯父……求你了!别让她……别让她到最后……还因为你分心!!!”
最后一个字音几乎是嘶吼着落下,紧接着,电话被猛地切断,只剩下一片忙音,无情地灌入苏鹏的耳中。
“嘟—嘟—嘟—”
苏鹏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泥塑,僵在原地,手机从彻底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开来,如同他此刻崩碎的世界。巨大的、黑色的恐惧和绝望像最深海底涌出的寒流,瞬间将他吞没。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耳边只有自己心脏疯狂又空洞的搏动声。
几秒钟的死寂后,一种纯粹的、源自本能的动物性冲动如同火山在他体内猛烈爆发——**他要去见她!现在!马上!无论如何!**
**但他刚猛地冲出两步,却骤然僵在原地。**
**一种更深、更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不知道地址!**
**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个城市!哪家医院!**
**这种“完全不知道去哪里”的认知,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极致的焦灼,浇了他满头满身。他像一头被关在玻璃笼子里的困兽,明明看到了外面的危险,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只能疯狂地原地打转。**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濒死幼兽般的嘶吼终于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剧烈的疼痛从指关节传来,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撕裂感。他徒劳地用手捶打着墙壁,一下,又一下,直到骨节通红,却无法宣泄那无处可去、无处可使的巨大恐慌和无力感。**
**他并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毁灭性打击,其伏笔早已埋下。早在一次充满对未来的憧憬的通话后不久,浪寒初就隐隐感到了异常的低烧和前所未有的虚弱感,骨髓移植后的免疫系统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她选择了隐瞒。她看着视频里苏鹏眼下的浓重乌青和强撑的焦虑,听着他即便疲惫也努力为她描述的琐碎日常,她怎么忍心再用自己的丝毫不好,去加重他的负担?**
**然而病魔从不讲道理,机会性感染联合凶猛的排异反应如同隐匿的火山骤然喷发。那夜的剧烈高烧和呼吸困难瞬间吞噬了她薄弱的意识。在彻底陷入昏迷前,她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模糊地抓住父亲的衣袖,断断续续的念头破碎却清晰:「爸……别……别告诉苏鹏……不能……影响他……考试……」**
**正是女儿这强烈到近乎执念的意愿,让浪父在IcU外那令人窒息的等待和无数张冰冷的告知书上签字的间隙,做出了此生最艰难痛苦的决定——尊重女儿可能的心愿,由他们做父母的来独自扛下这所有的一切。**
**去?他无处可去。**
**留?每一秒都是煎熬。**
**巨大的痛苦和彻底的无力感在他体内疯狂地撕扯、搏斗。** 他沿着墙壁无力地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整个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浸湿了裤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欲裂,里面却燃烧起一种偏执的、绝望的、近乎毁灭的光芒。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房间,最终死死地定格在书桌上那堆叠如山、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复习资料和模拟试卷上。
**高考。**
**这是她现在唯一希望他去做的事。**
**这是他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这是他此刻能抓住的、连接着她的最后一条线,是他对抗这无情命运、这令人绝望的距离的唯一武器。**
他猛地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过那本最厚、题目最难的习题集,狠狠地摔在桌上,又近乎狂暴地猛地翻开!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面。
**他不再犹豫,不再挣扎。** 他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焦虑、所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所有无处安放的爱与绝望,全都转化成了一种近乎自虐的、疯狂的、燃烧一切的学习动力。他像一台被输入了唯一指令的机器,不知疲倦地、疯狂地运转起来。
他不敢停下来一秒,不敢给自己任何空隙去思考“如果”和“万一”。因为只要稍有间隙,那噬人的黑色潮水就会立刻卷土重来,将他彻底淹没。
台灯冰冷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执拗而孤独,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力和意志力,去完成一个悲壮而沉默的承诺。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重夜色,黎明似乎遥遥无期,永远不会到来。
没有人知道,他正独自一人,在不见天光的冰冷深海之下,背负着足以压垮成年人的巨大恐惧和绝望,拼尽全身的每一丝力气,向上游,向上游。
唯一的信念,是抓住那道可能随时永远熄灭的光,去完成她或许是的……最后一个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