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彻底掀开时,暗格里的光漫了满室——除了日记、麻绳和骨针,最底下还压着件叠得齐整的旧旗袍,旗袍领口绣着并蒂栀子,花瓣上的针脚比布底的更密,每道针脚里都卡着粒细沙,是矿洞深处的煤渣色。
苏婉柔的指尖刚触到旗袍领口,沙粒突然顺着针脚滚出来,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坑。坑底慢慢浮出半枚银锁,锁身刻着“苏伊”两个字,锁孔却比普通的窄,正对着苏伊掌心的针孔。
“这是我的锁。”苏伊攥住银锁,指腹蹭过锁身的刻痕——那是母亲的笔迹,捺角的毛边里,还嵌着根细发丝,“当年满月时,爹说锁丢在矿洞里了。”
沈砚的声音突然从暗格上方落下来,这次不是棉线摩擦的嘶啦声,是带着人气的哑:“不是丢了,是你妈把锁芯换了——锁芯是婉柔的乳牙,得用你的骨针才能开。”
苏伊将骨针往锁孔里探,针尖刚碰到锁芯,银锁突然“咔”地弹开,锁腔里掉出张叠成栀子形状的纸,纸上的墨字是新的,是母亲写在民国二十六年雪夜的最后一行:“锁芯是牙,锁身是骨,你们两个,本就是同一把锁。”
话音落时,旗袍的栀子花瓣突然舒展开,花瓣里裹着的棉线缠上苏伊和苏婉柔的手腕,将两人往暗格里拽。暗格的壁突然变软,像浸了雪水的布,她们跌进去时,鼻尖撞的不是石板,是矿洞顶梁的煤渣味。
“是民国十六年的矿洞。”苏婉柔攥紧苏伊的手,指尖触到的柱上,正缠着半段棉线——线的另一头,系着她襁褓的布角,“姐,我当年就在这。”
矿洞深处的风卷着雪砸过来,苏伊看见第三根柱旁的雪堆里,埋着个半开的襁褓,襁褓里的婴儿攥着根骨针,针尾的棉线正顺着雪水往她的手腕爬。她刚蹲下去,就听见柱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别碰她——这针还没淬够血。”
母亲穿着沾煤渣的旗袍,怀里抱着另一个婴儿,正是满月时的苏伊。她的指尖缠着红墨,正往婴儿的小拇指上涂,红墨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雪地里晕出的蛛网,和二十年后的一模一样。
“她是婉柔,是你的‘缝’。”母亲突然转向苏伊,眼睛里的墨字正顺着睫毛往下掉,“我当年没把她拴在柱上,是把她织进了矿洞的顶梁里——煤渣砸下来时,她的骨碎成了针,你的血是线,得等二十年的雪把顶梁泡软,你们才能把针穿回线里。”
苏婉柔突然挣开棉线,扑到柱旁的襁褓边——襁褓里的婴儿突然睁开眼,眼白里爬满的墨字,正是二十年前绣鞋上的那句:“命是线,骨是针,你是她织了二十年的扣。”
婴儿的小手突然攥住苏婉柔的指尖,苏伊看见那只手的指缝里,卡着半枚银锁的锁芯——是颗小小的乳牙,牙尖上的血珠,正顺着苏婉柔的手腕往她的掌心淌。
“当年你爹说双生女是煞,其实是矿主的话。”母亲抱着苏伊走过来,旗袍领口的栀子花瓣落了片在襁褓上,“苏家欠了矿主三箱煤,矿主说,要留一个女儿抵债,另一个……得‘织’成矿洞的顶梁,镇住矿里的‘煞’。我没肯,就把婉柔的骨磨成针,把你的血缠成线,织了这二十年的局——矿主以为顶梁里是煞,其实是他欠苏家的命。”
矿洞突然晃了晃,顶梁的煤渣往下掉,母亲将苏伊往襁褓边推:“快把针穿进线里——顶梁的布快破了,矿主的魂就在煤渣里,他要抢你们的锁。”
苏伊攥紧骨针,针尖刚触到苏婉柔掌心的血珠,矿洞深处突然传来“轰隆”声——是当年顶梁塌的响,煤渣裹着个穿黑褂的人影扑过来,人影的手里攥着根麻绳,正是暗格里那半段。
“我的煤呢?”人影的声音像磨石,“苏家欠我的三箱煤,得用双生女的命还!”
苏婉柔突然将银锁按在人影的胸口,锁芯的乳牙扎进黑褂,血珠顺着锁身往下淌,正和旗袍领口的栀子花瓣融在一起。苏伊的骨针顺着血珠扎进去,针尖穿过人影的胸口时,她看见矿洞的顶梁突然变成了布,布上的针脚正慢慢收紧——每道针脚里,都裹着颗煤渣色的沙粒,是矿主当年抢的苏家的煤。
“线够长了,骨够硬了。”母亲的声音裹着雪落下来,“这局,织完了。”
顶梁的布突然裂开,雪和光涌进来,将矿洞淹成了暖白色。苏伊再睁眼时,正坐在苏家老宅的堂屋里,暗格里的旗袍已经展开,栀子花瓣上的针脚里,卡着的不是沙粒,是两颗一模一样的朱砂痣——一颗在她眉骨,一颗在苏婉柔的唇瓣旁。
沈砚站在门口,棉线身体已经变成了普通的青年模样,他手里攥着本新的针线簿:“你妈说,这簿子是给你们的——织完了局,该织自己的命了。”
苏婉柔翻开针线簿的第一页,纸页里掉出片新鲜的桂花,花蕊里卡着行新墨:“双针同纫,命线不分,此后的雪,都是暖的。”
苏伊将那枚银锁揣进袖口时,指尖碰着了旗袍领口垂下来的棉线——线的另一头缠在苏婉柔的手腕上,像母亲当年系在她们小拇指间的那道牵连。沈砚推开门,雪光裹着风涌进来,却没了之前的刺骨,落在手背上竟带着点温软。
“走吧。”苏婉柔攥紧她的手,指腹蹭过她眉骨的朱砂痣,“妈说此后的雪都是暖的,我们去试试。”
老宅的门槛积了半尺厚的雪,苏伊刚踩下去,雪就陷出个浅窝,窝里竟漫出缕桂花香气——是暗格里那匹布的味道,顺着雪缝往空气里散。苏婉柔突然弯下腰,捏了团雪揉成球,往她手心里塞:“你摸,真的不冷。”
雪团裹在掌心,像焐着颗温凉的玉,苏伊指尖一捏,雪就化了半,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竟在雪地上晕出朵小小的栀子纹。
“看。”苏婉柔指着那纹,“是妈绣在旗袍上的花。”
巷口的风卷着雪片过来,裹着她们往街面走。苏伊抬头时,看见老宅的青瓦上落满了桂花——不是干花,是带着蕊的新鲜花瓣,顺着雪往下飘,粘在她们的发梢上。沈砚跟在身后,将针线簿卷成筒,轻轻敲了敲苏伊的肩:“你妈在矿洞说的‘织自己的命’,是让你们把之前的线,都换成暖的。”
走到巷口时,苏婉柔突然停住脚——街对面的墙根摆着个竹筐,筐里是刚蒸好的糖炒栗子,热气裹着焦香往雪地里钻。卖栗子的阿婆掀起盖布时,雪片落在热气里,竟没化成水,反而裹着香往她们这边飘。
“姑娘,来份栗子?”阿婆笑着招手,皱纹里堆着雪光,“这雪天吃热的,暖得很。”
苏伊掏钱时,指腹碰着了银锁的锁身,锁芯的乳牙硌着手心,像苏婉柔小时候咬在她手腕上的牙印。阿婆将纸袋递过来时,指尖蹭过她的手背:“你们姐妹俩长得真像,跟双生花似的。”
苏婉柔突然笑起来,将颗剥好的栗子塞进她嘴里——甜香裹着暖意在舌尖炸开,是她二十年来没尝过的、不带任何苦意的甜。
雪还在落,落在纸袋上,粘成层薄薄的白,却没凉透那点热乎气。苏伊抬头望时,看见老宅的方向正飘着线样的雪,每道雪线里都缠着半缕棉线,棉线的尽头,是母亲坐在桂花树下的影子——她正拿着双针穿线,针脚里裹着的,是她们刚踩出的栀子纹。
“姐,”苏婉柔攥着她的手往街那头走,雪片粘在她唇瓣的朱砂痣上,像落了颗细雪做的痣,“我们去买块新布吧,就织带着桂花和雪的样子。”
苏伊点头时,袖口的银锁轻轻晃了晃,锁身的“苏伊”二字蹭着棉线,和苏婉柔手腕上的线缠在了一起——像针线簿第一页写的那样,双针同纫,命线不分,此后的路,每步都踩着暖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