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掺了纱的牛乳,黏糊糊地贴在苏家旧宅的窗棂上。苏一攥着那枚黄铜钥匙站在阁楼门口,指腹反复摩挲着钥匙柄上模糊的“苏”字——这是今早扫地时在院门口石阶缝里摸到的,钥匙链上还缠着半根红绳,和她记忆里母亲常用的那条一模一样。清禾的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他显然是故意留下的,可这份“好意”背后藏着什么,她猜不透。
推开阁楼门,积灰的空气呛得她轻咳一声。西北角的樟木箱静静立在阴影里,像个守了多年秘密的老者。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将钥匙插进木盒锁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咔嗒”一声轻响,锁芯转动的瞬间,阁楼横梁上的蛛网突然颤动,一只灰蜘蛛顺着丝线滑下来,停在木盒边缘——像在监视这场迟来的开箱。
木盒里铺着的红绸早已褪成浅粉,几本线装账册压着一叠信笺,最上面的账册封皮写着“民国二十六年夏”。苏一翻开第一页,父亲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记录着“碧螺春三十斤,运往南京秦淮河商号”“龙井五十斤,寄往北平同仁堂”……直到翻到最后三页,她的呼吸猛地顿住。
“七月十二,祁门红茶两百斤,运往闸北日军仓库,收货人:松井一郎。”
“七月十五,乌龙茶一百五十斤,同前。”
“七月十七……”后面的字迹被墨迹晕染,只剩下“预付款已收”几个字,日期恰好是苏家灭门那天的前一夜。
父亲当年明明拍着桌子说“宁做刀下鬼,不与豺狼交”,怎么会……苏一的指尖抚过“松井一郎”四个字,纸页粗糙的纹理硌得她手心发疼,眼眶瞬间红了。这不是普通的生意往来,是通敌的铁证!可父亲绝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被胁迫的。
她颤抖着拿起信笺,最上面一封的信封边角已经磨破,收信人写着“婉柔吾妹亲启”。苏婉柔——那个从小寄养在乡下、据说灭门案后就病死的堂姑。苏一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几乎要把信纸捏碎。
“……松井近日以商会同仁家眷相胁,逼你姐夫承接运粮任务,我知他性情刚烈,恐遭不测。账册我已抄录副本,藏于……”写到这里,笔尖突然用力划过纸面,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后面的字被晕开的墨迹糊住,隐约能辨认出“地窖”“青砖”几个字。信末没有落款日期,只有几滴褐色的渍痕,像干涸的血迹。
母亲的字迹一向娟秀,这封信却写得潦草仓促,显然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苏婉柔当年既然收到了信,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作证?为什么灭门案后就销声匿迹?苏一猛地想起小时候,堂姑总爱偷偷摸她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姑给你梳最好看的头”,可那些温柔的画面此刻想来,竟带着刺骨的寒意。
“苏姑娘,在家吗?”楼下传来清禾的声音,带着晨雾的湿润感,“刚从街口买了些热乎的豆浆油条,想着你或许还没吃早饭。”
苏一浑身一僵,下意识将信笺和账册塞进怀里,反手把木盒推回樟木箱深处,用几件旧棉袄盖住。她用袖子飞快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才转身下楼。清禾正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油纸包,雾气在他浅灰的长衫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若有似无地扫向阁楼方向。
“清先生费心了。”苏一接过油纸包,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豆浆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低着头不敢看他,怕眼底的慌乱被识破。
“看你今早脸色不好,”清禾靠在门框上,指尖轻叩着门框,“是昨晚没睡好?还是……在阁楼找到什么了?”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苏一的心事。她攥紧怀里的账册,强装镇定地笑了笑:“不过是翻到些母亲的旧衣物,触景生情罢了。这宅子空了这么久,难免有些伤感。”
清禾没再追问,只是朝巷口偏了偏头:“刚才看到几个穿黑衫的人在巷口徘徊,腰里鼓鼓囊囊的,看着不像善类。他们向卖早点的打听‘苏家旧宅的新租客’,你最近还是少出门为好。”
黑衫人?苏一的心猛地沉下去。是张怀安派来的,还是……苏婉柔?她抬头看向清禾,他的表情平静无波,可眼底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意。他到底知道多少?是单纯的提醒,还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多谢先生提醒,我会当心的。”苏一低下头,假装整理围裙,手指却悄悄将最关键的两页信笺撕下来,折成小块塞进发髻里——那里藏着母亲的秘密,也藏着复仇的火种。
刚把账册藏回卧室的床板下,院门外就传来粗暴的踹门声,伴随着男人的怒骂:“开门!开门!张老板有令,搜查苏家旧宅!”
苏一握紧了袖中的银簪,簪尖抵着掌心的刺痛让她清醒——躲不掉了。这场迟到了三年的复仇,从揭开账册秘密的这一刻起,终于要撕开伪装,露出锋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