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漕运自报制
京东路的运河码头,晨雾还没散,就被一阵争吵声搅开了。沈砚之站在闸口的凉棚下,看着船户们围着新贴的告示议论,眉头不由得微微扬起——那告示上写着“漕运自报制”的细则,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气。
“自报损耗?沈大人怕不是在说笑!”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船户把烟杆往鞋底上磕,火星溅在青石板上,“报少了,真丢了粮食算谁的?报多了,官府能乐意?”
旁边的钱老七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眼里转着精明的念头。他跑漕运三十年,最擅长在“损耗”上做文章——明明只丢了两石米,偏报五石,多出来的差额要么偷偷卖掉,要么跟管事的官吏分了。此刻见告示上写着“多退少补,连准三月免半年保费”,他嘴角撇出一抹冷笑:“我倒要试试,这规矩到底顶不顶用。”
沈砚之没理会这些议论,只让书吏给每个船户发了“自报单”。单上要填出发地、目的地、载货量,最重要的一栏是“预估损耗”,旁边附着小字:“如实申报,误差超两成者,罚双倍保费;连续三月误差不足一成,免半年保费。”
钱老七接过单子,大笔一挥填了“损耗三成”。他这艘船装了一百石糙米,三成就是三十石——别说遇风浪,就是真翻了船,也未必能丢这么多。他心里打着算盘:先多报些,回头说“风浪太大,实际丢了三十五石”,官府总不能真去捞水里的米,最后顶多按“多报”罚点钱,横竖比老实申报划算。
书吏见了他的单子,眉头皱了皱:“钱七爷,您这船是去济南,水路平稳,往年损耗最多不过一成,报三成……”
“你懂什么!”钱老七把眼一瞪,“天有不测风云,我这是防着万一!”
沈砚之在凉棚下看得清楚,却没说话。他知道,船户们跟了一辈子漕运,早就被“虚报损耗”的猫腻养刁了,想让他们立刻信这套新规矩,难。他转头对身边的通判道:“派人跟着钱老七的船,记清楚每天的水情、载货量,半点都不能错。”
接下来的半个月,京东路的漕运码头热闹得像个市集。船户们报的损耗五花八门:有的说“怕遭海盗,预估丢一半”,有的说“船旧了,漏点水很正常,先报十石”,最离谱的是个年轻船户,竟写“可能被鱼叼走五石”,惹得众人哄笑。
沈砚之每天都在闸口等着船回来。头一艘靠岸的是去沧州的王老五,他报的损耗是“五石”,实际清点只少了三石。书吏按规矩算:“误差两石,不足一成,记合格。”王老五愣了愣,摸着后脑勺笑:“这就完了?不罚?”
“不仅不罚,连续合格还有奖励。”沈砚之递给他一张“合格凭证”,“下次再准,就能积两分了。”
王老五拿着凭证,眼睛亮了——他跑船二十年,从没见过官府对“损耗”这么松快过,以往不管丢没丢粮,总得被官吏敲走几石当“孝敬”,如今如实报了,反倒受了待见。
十日后,钱老七的船回来了。他一靠岸就喊:“不得了!济南段遇着大风,丢了三十五石米!”说着就往舱里钻,想把提前藏好的空麻袋搬出来“作证”。
没想到通判带着两个衙役早等在码头,手里拿着本厚厚的记录:“钱七爷,您这一路水情我们都记着了——从京东到济南,天天晴天,风力不过三级,您的船连篷布都没湿,怎么会丢三十五石?”
钱老七的脸“唰”地白了。通判又拿出个小秤:“我们还查了您的船底,发现夹层里藏着十五石米,想必是想偷偷卖掉,再用‘损耗’搪塞过去吧?”
人赃俱获,钱老七哑口无言。书吏按着规矩算账:“申报损耗三十石,实际只丢了两石(还是您自己藏起来的),误差超两倍,罚双倍保费——您这趟运费是二十两,保费原本四两,现在罚八两。”
“什么?八两!”钱老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就要骂,却被通判冷冷打断:“您要是不服,咱们就去济南府衙对对账,看看您藏的米到底卖给了谁。”
这话戳中了钱老七的软肋。他藏的米是要偷偷卖给粮贩子的,真闹到官府,可不是罚钱这么简单。他只能咬着牙掏出八两银子,心疼得直拍大腿:“这破规矩!真是要了我的老命!”
周围的船户看得清楚,心里都打起了算盘:钱老七报那么狠,结果被罚得掉眼泪;王老五老实报,反倒没事——看来这新规矩是来真的。
第二个月,报损耗的单子就靠谱多了。去德州的张大头报“损耗八石”,实际丢了七石,误差不足一成,领了张合格凭证;去青州的李三娘更精,算着船龄、水情,报“六石”,最后只少了五石,书吏笑着给她盖了个“优秀”的红章。
钱老七吃了亏,也学乖了。他第二次报的是“损耗八石”,一路小心翼翼,连篷布都检查了三遍,到岸时只丢了七石五斗。书吏算完账,递给他一张凭证:“误差半石,合格。”钱老七捏着凭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活了大半辈子,竟被个年轻侍郎的新规矩治得服服帖帖。
两个月后,沈砚之拿着京东路的漕运账册进宫时,册子里的数字漂亮得惊人:船户自报的损耗与实际损耗,平均误差不足一成,比往年靠官吏核查时的“三成误差”好了太多。更让人意外的是,漕运效率也快了——船户们怕耽误了回程拿奖励,都卯着劲赶路,以往要走二十天的水路,如今十五天就能到。
仁宗翻着账册,忽然指着钱老七的名字笑:“这个钱老七,从三成降到半成,倒是进步快。”
“他被罚了一次,就知道这规矩碰不得。”沈砚之解释道,“其实船户们心里都有杆秤,知道正常损耗该多少,只是以前没规矩管着,才敢胡来。如今‘多报罚、少报奖’,他们自己就把秤校准了。”
仁宗合上账册,望着窗外的漕运码头方向,眼里满是笑意:“你这法子,比派十个御史盯着还管用。让百姓自己管自己,才是真的省心。”他提笔在账册上批了“推广全国”四个大字,“告诉船户们,好好跑船,朝廷不亏待人。”
沈砚之捧着朱批走出宫门时,正赶上王老五带着几个船户来谢恩。他们手里捧着袋新米,说是用第一笔“奖励”买的。
“沈大人,这米您尝尝!”王老五笑得满脸褶子,“如今跑船踏实,不用再琢磨怎么藏粮,夜里都睡得香!”
沈砚之接过米袋,指尖触到温热的米粒,忽然想起钱老七拍着大腿骂人的样子,又想起王老五拿到合格凭证时的憨笑。他知道,这“漕运自报制”能成,靠的不是官府的严苛,而是摸准了人心——船户们要的不过是个“公道”,是如实干活能得实在好处,是耍奸猾会受真惩罚。
风从运河方向吹来,带着水汽与米香。沈砚之望着远处穿梭的漕船,忽然觉得,这天下的事,其实都像漕运的损耗一样,与其死死盯着防着,不如给个明白的规矩,让百姓自己去算——算清楚了得失,人心自会归正,日子自会踏实。
就像此刻码头上传来的号子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亮,都透着股心明眼亮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