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鸣锻炉主厅的准备工作在高度紧张的节奏中展开。银白色的共鸣晶体柱从地面升起，十二根巨柱呈环形排列，每根柱体表面流淌着代表不同文明频率的光纹——这是星环建立以来首次动用最高规格的“全文明共鸣场”，理论可承载超过三百个文明代表的意识投射。
但此刻，技术团队面对的不是理论问题。
“第七柱共鸣稳定率只有81%，低于安全阈值。”小方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压抑的焦虑，“新芽文明代表明确拒绝提供他们的频率校准码，理由是‘在织梦者问题澄清前，暂停所有深度链接’。”
指挥台上，苏念盯着全息投影中那根闪烁不定的晶体柱。淡绿色的新芽文明光纹此刻呈现出一种防御性的暗沉，像是拒绝开放的含羞草。
这不是唯一的问题。
她滑动数据面板，屏幕上跳出三份刚收到的正式声明：
《索尔维文明关于历史档案预告的初步回应》
内容摘要：索尔维议会已启动内部历史审查程序，在完成自查前，将“有限度参与”星环公共事务。附件列出十七项即将暂时终止的联合研究项目，包括与织梦者合作的梦境-逻辑交互实验。
《晨曦之环光晶议会的共鸣波动公告》
内容摘要：部分光晶个体因预告档案产生“认知失调共振”，已进入静默稳定期。议会决定派遣观察员而非正式代表出席回溯仪式，保留重新评估参与程度的权利。
《新芽文明及十二个年轻文明联合声明》
内容摘要：在织梦者文明彻底公开历史并接受独立审查前，我们要求：(1)暂时中止织梦者在星环所有决策机构的席位；(2) 成立跨文明调查团，评估其现行技术安全标准；(3) 暂停所有正在进行的梦境疗愈项目，直至调查完成。
最后一份声明后面，已经附上了十二个文明的共鸣签名。
“从收到档案到现在，不到六小时。”顾言深站在苏念身侧，声音低沉，“裂痕蔓延的速度比我们预估的快30%。”
苏念没有立即回应。她的目光落在声明第三条——“暂停所有梦境疗愈项目”。织梦者目前在星环内负责超过四十个文明的创伤后应激治疗，其中包括三个在近期收割者小型侵扰中受损的脆弱文明。如果突然中断治疗……
“织梦者那边什么反应？”她问。
隼调出监控画面。织梦者星云的公共频道此刻分裂成两个明显对立的频段：
频段A（余烬派，淡紫色光纹稳定）：“我们接受一切审查。七千年的隐瞒已经结束，现在是重建真正信任的唯一机会。我们提议开放所有历史数据库，包括那些连我们自己都不愿回顾的黑暗细节。”
频段b（帷幕派，深紫色光纹波动剧烈）：“这是自杀！公开只会让恐慌加剧！我们应该先与那些年轻文明私下沟通，提供补偿方案，而不是在全星环面前把自己钉上耻辱柱！”
两个频段的争论已经持续三小时，没有任何一方退让的迹象。
更麻烦的是，监控显示有第三个频段正在形成——极少数织梦者个体开始公开质疑余烬的回归“是否本身就是一种异常”，暗示她可能已被星环“同化”，不再代表织梦者真正的利益。
“内部分裂加剧。”顾言深指出，“如果织梦者自己都无法统一立场，他们在回溯仪式上的表现会是一场灾难。”
苏念闭上眼，手指轻轻按压太阳穴。作为律师，她处理过无数棘手的案件，但从未面对过以文明为单位的信任崩溃。这种崩溃不是逻辑辩论能解决的——它根植于情感，根植于被背叛的恐惧，根植于“我是否也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的深层焦虑。
“伊莱恩的状态？”她睁开眼问。
“她和拓印助手正在尝试稳定新芽文明代表的情绪。”小方报告，“但阻力很大。那位年轻代表——他自称‘初叶’——对任何形式的‘情绪干预’高度敏感，认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苏念调出初叶的公开发言记录。这位新芽文明代表的共鸣频率显示他只有不到五十个标准年的意识年龄，相当于人类的青少年时期。他的发言充满理想主义受伤后的愤怒：
『我们加入星环是因为相信文明可以相互照亮，而不是相互掩盖！如果最受尊敬的疗愈者都有这样的过去，那星环所谓的“共鸣对话”是不是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互相监视？』
理想主义者的背叛感，往往最锋利。
苏念沉吟片刻，突然开口：“给我接通初叶的私人频道。”
顾言深侧目：“现在？他正处于情绪对抗期，直接沟通可能——”
“正是因为他处于对抗期。”苏念已经开始操作控制台，“当一个人认为所有人都在试图‘控制’他时，唯一可能突破的方式，是给他真正的选择权。”
私人频道接通提示音响起。
三秒后，初叶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戒备：“苏念阁下。如果是想说服我参加仪式，那——”
“我不打算说服你。”苏念打断他，声音平静，“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短暂的沉默。
“……什么问题？”
“如果织梦者文明今天彻底消失——我是说，如果他们因为这次事件而选择自我放逐，永远离开星环，甚至离开这片星区——你会觉得安全了吗？”
更长的沉默。通讯背景里传来细微的共鸣杂音，像是初叶在快速思考。
“我……”他终于开口，声音里的锋芒稍稍收敛，“我没想过要他们消失。我只是……”
“只是需要确认自己不会再成为下一个晶林文明。”苏念接过话，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陈述，“你需要一种保证，一种不会再被伤害的保证。”
“……是的。”
“那么听好，初叶。”苏念调整了一下站姿，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文明代表，而是法庭上的关键证人，“织梦者不会消失，他们会在回溯仪式上公开一切。而你，以及所有感到不安的文明，拥有完整的观察权、质疑权、甚至审判权——但不是基于恐惧的审判，而是基于事实的审判。”
她停顿，让每个字沉淀。
“但我需要你，以及所有签署联合声明的文明，做一件事：出席仪式。不是作为支持者，也不是作为反对者，而是作为见证者。用你们自己的眼睛看，用你们自己的意识判断。如果仪式结束后，你们依然认为织梦者不可信任，那么星环会尊重你们的决定，包括你们提出的所有要求。”
又是一段沉默。
“你……不试图统一我们的立场？”初叶的声音里带着困惑。
“星环建立的初衷，从来不是统一立场。”苏念一字一句，“而是在不同立场之间，找到继续对话的可能性。缺席，就断绝了这种可能性。”
通讯那头传来轻微的共鸣波动——那是情绪剧烈起伏的迹象。几秒后，初叶回应，声音轻了一些：“我需要和其他文明代表商议。”
“给你们三小时。”苏念说，“三小时后，我需要知道你们是否出席。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会尊重。”
通讯结束。
顾言深看向苏念：“你在赌。”
“我在给裂痕一个转化为边界的机会。”苏念转身，重新调出织梦者内部分裂的数据，“如果裂痕被强行弥合，它只会隐藏起来，在更深处溃烂。但如果它被承认，被正视，它就有可能变成文明之间的清晰边界——你知道我的底线，我知道你的禁忌，我们在明确界限内继续合作。”
“很冒险。”顾言深说，“如果初叶他们决定集体缺席，仪式会成为一场只有支持者参与的表演，公信力归零。”
“那也比强迫他们到场，然后在仪式上爆发冲突要好。”苏念的指尖划过屏幕，定格在织梦者第三个频段——那些质疑余烬的声音，“而且，我们还有更大的问题要解决。”
她放大那个频段的数据分析。隼的团队已经追踪到，这些质疑声音的共鸣频率中，存在极细微的异常波动——不是铸星者直接操控的痕迹，更像是……被某种“共鸣暗示”放大了已有的怀疑。
“铸星者没有直接介入织梦者内部分裂。”苏念眯起眼，“他只是在关键节点，给了某些声音一点点‘推力’。”
“共鸣流行病模型的新变种。”林启明的声音突然插入通讯，“我们刚分析完从公共频道采集的样本。铸星者制造了一种‘自我强化怀疑链’——当个体对某事产生怀疑时，这种模型会微妙地放大这种怀疑，并让它看起来完全源于自身思考。”
全息投影展开，显示出一个复杂的共鸣波形模型。正常的怀疑波动是短暂而离散的，但被感染的波形会形成自我循环，不断重复加强。
“目前检测到，星环内至少13%的活跃个体已被这种模型影响。”林启明的语气严肃，“好消息是，磐石抗性膜对这种感染有防御效果。坏消息是，疫苗生产速度跟不上感染速度。”
苏念盯着那个自我循环的波形，突然想起什么：“那些质疑余烬的织梦者——他们是不是都曾接受过镜像之所的‘无摩擦交流’服务？”
隼快速检索数据库，三秒后给出答案：“是的。所有发出质疑的个体，在过去三十天内都有访问镜像之所的记录，平均访问时长四十七分钟。”
“铸星者在播种怀疑时，已经锁定了目标。”顾言深总结，“他选择那些最可能产生内部分裂的文明，最可能动摇的个体，然后轻轻推一把。”
“而我们的回溯仪式，正好给了他更多‘推力’的机会。”苏念喃喃道。
就在这时，主厅的准备工作突然传来警报。
“第三柱共鸣崩溃！”小方的声音变得急促，“回声殿堂的代表——涟漪阁下，她主动切断了共鸣链接！”
画面切换。代表回声殿堂的晶体柱原本稳定的银灰色光纹正在迅速暗淡。涟漪的全息影像站在柱前，这位曾成功抵抗解惑者诱惑的文明代表，此刻脸上浮现出罕见的痛苦神色。
她的共鸣信息通过紧急频道传来，断断续续：
『抱歉……我不能……磐石的意识结晶……它在……共鸣……太强烈的……历史伤痛……会唤醒他……冰封中的……创伤……我不能冒险……』
信息中断。
指挥平台一片死寂。
涟漪的缺席，比初叶等年轻文明的抵制更具象征意义——她是星环中少数成功抵御铸星者心理战的代表之一，她的退出意味着，即使是强大的文明，也无法完全免疫历史阴影带来的连锁反应。
苏念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她迅速调出回声殿堂的监控数据，果然，在涟漪切断链接的同时，那个文明内部的共鸣频率出现剧烈波动。磐石——那位为保护文明而自我冰封的守护者——他的意识结晶正在对织梦者的历史产生反应。
“涟漪的退出不是选择，是保护。”顾言深低声说，“她在防止磐石的创伤被重新激活。”
这意味着，织梦者的历史污点，正在触发其他文明自己的历史创伤。一种连锁反应已经开始。
苏念看向倒计时——距离仪式开始还有十九小时四十七分。时间正在流逝，而裂痕正在以几何级数扩散。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决定。
“修改仪式方案。”她的声音在指挥平台响起，所有人员抬头，“我们不只展示织梦者的历史，我们展示所有文明面对历史阴影的方式。”
“什么意思？”顾言深问。
“涟漪因为担心唤醒磐石的创伤而退出——那就让这个‘退出’本身，成为仪式的一部分。”苏念的思维飞速运转，“让所有文明看到，面对历史伤痛，有的文明选择公开，有的文明选择保护性回避。没有对错，只有不同文明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不同生存策略。”
她开始调取数据。
“我们要在仪式中设立三个见证席位：公开席，由织梦者占据，展示完全的透明；保护席，由回声殿堂占据，展示如何在保护脆弱部分的同时参与集体对话；观察席，由新芽文明等年轻文明占据，展示如何在不完全信任的情况下保持连接。”
顾言深眼中闪过理解的光芒：“你在把裂痕本身，变成星环多样性的展示。”
“如果裂痕无法避免，那就让它有意义。”苏念的手指在全息投影上快速操作，新的仪式结构图开始形成，“铸星者想用历史污点让我们分裂？那就让他看看，真正的文明共同体，不是建立在完美无瑕的幻想上，而是建立在明知彼此有阴影，却依然选择并肩前行的勇气上。”
方案开始下发。
技术团队重新调整共鸣柱配置，将原本单一的“主展示场”改为三个互联但独立的“共鸣子场”。每个子场对应不同的参与模式，通过精心设计的共鸣过滤层相互连接——既能传递信息，又能保护各方的脆弱点。
就在修改方案进行到一半时，初叶的通讯请求再次接入。
苏念接通。
“我们决定出席。”初叶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但以观察席代表的身份。我们不会提供共鸣校准码，不会进行深度链接，只接受基础的信息投射。”
“可以。”苏念点头，“观察席的权利与义务条款会在二十分钟后发送给你们，包括随时退出的权利。”
“另外……”初叶犹豫了一下，“我们要求仪式结束后，立刻召开独立调查团的组建会议。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需要一个机制，确保历史不会再以同样方式重演。”
“同意。”
通讯结束。
一份艰难的合作协议，但至少，对话的桥梁没有完全断裂。
顾言深走到苏念身边，低声说：“你刚才的方案，可能会让仪式变得极其复杂。三个子场的共鸣协调难度会呈指数级增长。”
“我知道。”苏念的目光投向主厅中央正在成型的复杂结构，“但如果星环连这种程度的复杂性都无法承载，那它也承受不住未来的更大挑战。”
她转身，看向倒计时——十九小时十一分。
“通知织梦者最高长老会，我需要余烬和永醒者立刻进行最终彩排。告诉他们，这不是一场表演，而是一场外科手术——我们要在星环的注视下，解剖一个文明七千年的创伤与救赎。”
“那帷幕派呢？”小方问，“他们如果拒绝配合……”
“那就让余烬和永醒者单独完成。”苏念的语气不容置疑，“一个文明的救赎，不需要全体一致。有时候，只需要少数人有勇气，就足够了。”
命令下达。
指挥平台的灯光映照在苏念脸上，她的侧影在巨大屏幕的数据流前显得坚定而孤独。顾言深静静站在她身侧，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苏念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转头，对顾言深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如果这场手术失败，星环可能会失血过多而亡。”
“那就让它死在尝试连接的路上，”顾言深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而不是死在互相猜忌的黑暗里。”
苏念点头，重新看向屏幕。
窗外，镜像之所的灰白色光环依然在旋转。而在星环网络的深处，铸星者的第二波档案正在缓缓加载，等待仪式最脆弱的那个时刻。
倒计时继续。
裂痕已经出现，而光，正在尝试从裂缝中照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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