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反倒被他吓住:若不赌也罢......
孙乾急声高呼,险些破音,若孙策半月内毙命,我定将私藏的三坛佳酿送至府上!
好极!张飞搓手大笑,那今日......
今日不可!
一坛如何?
孙乾挑眉思量,终是点头:仅此一坛。
朗笑声回荡在军营中。
......
世间悲欢总如影随形。
自寿春至吴郡的路途走了数日,非是周瑜行军迟缓,实在是孙策多次险象环生。
十余名军医束手无策,惟有嘱咐:切忌动怒,静养待天命。
府邸内,孙策白衣散发倚坐榻上,连呼吸都艰难。伯符......周瑜见挚友憔悴至此,心如刀绞,忙奉上清水。
孙策已无力道谢,却固执地不肯躺下。
接过水碗时,忽见水面倒映中那张形销骨立的面容——这哪还是威震江东的小霸王?
他放下水碗轻问:门外因何喧哗?
周瑜不敢直言,只得随口敷衍道:许是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在闹腾,我这就让人去驱散。
孙策沉默不语。
他与周瑜相识多年,对彼此了如指掌,怎会看不出其中蹊跷。
强撑着站起身,孙策不顾周瑜劝阻,随手披上红袍向外走去。
刚至庭院,便听府门外喧哗更甚。开门!
主公......
守卫统领黄盖目光游移,不敢正视孙策。我说,开门!
黄盖不敢违令,求助地望向身后的周瑜。
周瑜无奈摇头,示意别无他法。
黄盖只得挥手命守卫推开大门。
门开处,只见数百名江东百姓跪满府前。
老人、壮年、妇孺,黑压压跪了一地。
见府门开启,众人眼中重燃希望,纷纷朝孙策哭诉求情:
将军开恩啊!放过于吉先生吧,我家孩儿还等他救命呢!
将军明鉴,于吉先生是活神仙,伤不得啊!
于吉先生能掐会算,将军若是早听他言,何至于......
杂乱 声不绝于耳。
这些百姓都是苦命人,哪懂什么说话分寸。
孙策喉间一甜,生生将涌上来的鲜血咽下。
他缄默不语,拖着病体穿过人群,径直往牢房方向而去。
......
地牢里阴冷潮湿。
一位鬓角斑白的老者斜倚在薄薄的干草堆上,衣襟半敞,发带散落。
虽被囚多日,却洒脱得不像囚徒。
草铺极薄,与直接卧地无异。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于吉从容睁眼,笑意盈盈地望向牢门,仿佛早已知晓来人。
孙策在黄盖搀扶下缓步而入。大胆于吉!见了我主还不跪拜?
黄盖率先发难。
他知主公虽非昏聩之人,但最易意气用事。
只要于吉肯服个软,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他是你主,与我何干?
于吉把玩着干草,眼皮都没抬一下。
黄盖气得肝颤。
别说孙策,连他都想手刃这老匹夫。
不认错就算了,竟还火上浇油!
孙策抬手示意黄盖噤声。于吉,囚你之时......咳咳......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咳,你我曾有赌约。
如今,你猜谁胜谁负?
哈哈哈哈哈——于吉仰天大笑,仿佛听见世间最可笑之事,这还用猜?若将军赢了,老夫项上人头早就搬家了!
放肆的笑声在地牢中回荡,与这汇集江东酷刑之所格格不入。
孙策脸色愈发阴沉。
于吉的每个举动,都在挑战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底线。
孙策目光凌厉,直视着眼前的道人:“于吉,你真当我不敢取你性命?”
白须飘动的于吉从容笑道:“将军素来欲除我而后快,此刻又怎会手软?”
这个行走江东的赤脚道人,行医济世,诵经传道。
论权势自然不及坐拥六郡的小霸王,但在黎民百姓心中的分量,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命不凡的孙策岂能容忍?他视于吉如黄巾余孽,更厌恶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忌惮与轻蔑交织,终成今日死局。好个伶牙俐齿的妖道!”
孙策胸口剧烈起伏。
军医的叮嘱早已抛之脑后,此刻只想让这喋喋不休的道人永远闭嘴。于吉,可敢再赌一局?”
道人放声大笑,笑声在牢狱中回荡,连周瑜都不禁皱眉。自然要赌!若不让孙将军名正言顺地杀我,只怕今夜难眠啊!”
字字如刀,劈在众人心头。
孙策握紧拳头。
他本欲保留最后体面,奈何对方偏要撕破脸皮。就赌你的生死!既称能掐会算,且算算今日是否命终之时?”
“好!”
于吉猛然起身,破旧道袍无风自动,“将军既有此问——”
“我于吉今日,必死无疑!”
沉默良久,孙策忽然意识到:真正将于吉逼至绝境的,或许正是自己。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赢了。”
孙策沉声道,“请吧。”
当狱卒架起道人时,孙策突然拦住:“明明有机会活命,为何求死?”
“天下大势已被一人搅乱。”
于吉幽幽道,“与其添乱,不如早赴黄泉。”
“何人?”
孙策追问。
道人摇头:“说也无益。
唯有一言相赠——大丈夫当死则死。
这话,送你与我!”
狂笑声中,孙策挥手示意。
随着镣铐声响渐渐远去,他冷声下令:
“妖道惑众,押赴市曹,立斩不赦!”
孙策凝视着囚牢方向静立良久,衣袍纹丝未动。主公。黄盖躬身近前,战甲鳞片发出细碎声响,于吉在民间声望颇高,贸然处决恐失民心。
不如逐出江东疆界?
公覆。孙策手掌沉沉压上老将肩头,伤患令他身形微晃,这妖道屡次拒我活命之恩,执意赴死。
不如送他上路,两相解脱。
主公英明......
黄盖咽下未尽之言。
比起妖道之死可能引发的 动,此刻更怕触动主公伤势。
老将默然退至阴影处,铁护腕反射着幽光。
石阶响起急促脚步声,斥候跪地溅起尘埃:于吉已在东市伏诛!
临终可有遗言?
这......
见士卒犹豫,孙策拂袖:直言无妨。
那妖道临刑仰天大笑——斥候喉结滚动,模仿着嘶哑嗓音:
我于吉来得其所!
......
寿春城内,张飞府邸。当真还活着?
络腮胡将领搓着下巴在厅内踱步,铁靴踏得青砖闷响。
距与孙乾的酒约只剩五日,想到那三坛陈年佳酿可能不翼而飞,竟急得他额角渗出细汗。
亲卫连忙补充:孙策遍访名医皆束手无策,医嘱切忌动怒。
自斩杀于吉后,病情愈发沉重......
忌怒?
张飞豹眼忽亮,笑声震得梁木簌簌落灰。
亲卫缩了缩脖子,却见自家将军已龙飞凤舞扯开绢帛:
取笔墨来!
当狼毫饱蘸浓墨时,猛将嘴角咧出势在必得的弧度。
那飘香十里的美酒,注定要入他张翼德的喉肠!
张飞龙飞凤舞地写完书信,将笔掷于案上。把这信送到吴郡,就说是......
就说是李伯川写给孙策的!
士兵小心收好信件,不解问道:将军,为何要冒用伯川先生之名?
蠢材!张飞瞪眼骂道,用我的名字,他能看吗?
士兵哑口无言。该死!
吴郡府邸突然传出一声怒喝,吓得侍从们噤若寒蝉。
孙策倚着墙壁,冷汗浸透衣衫。
他双眼圆睁,仿佛看见最骇人的景象。于吉!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个名字。
自从斩杀那道人,每个夜晚于吉都会入梦。
最令孙策恐惧的是,梦中那人既不复仇也不咒骂,只是含笑站在他面前。
无论孙策如何辱骂殴打,甚至掐住对方咽喉,这幽灵都纹丝不动。
这天夜里,孙策又一剑劈向幻影,在墙上留下歪斜的剑痕。主公!
黄盖匆忙闯入,见孙策站立不稳,连忙上前搀扶。夜深了,请主公安歇。
孙策闭目不语。
他从未向人提起噩梦之事——当初众将劝阻他杀于吉,骄傲如他宁可独自忍受煎熬。公覆,于吉确实下葬了?
是末将亲眼所见。黄盖端来清水,可有不妥?
孙策摇头:无事,免得百姓议论。
这时一名士兵战战兢兢前来禀报:
启禀主公,城外送来李伯川的书信!
李伯川?孙策眉峰紧蹙。
他只在寿春城头见过此人一面,何故突然来信?
“主公,请慎重!”,
黄盖眉头紧锁,急切劝谏。区区书信,何足挂齿?李伯川的笔墨还能噬人不成?”,
孙策不以为意,抬手示意士兵递上信函。
展开信纸,两行狂草跃入眼帘:
“西楚霸王,盖世英豪,乌江断魂!”,
“江东小霸,苟且残生,鼠辈怯战!”,
字字如刀,刺得孙策双目赤红。 之徒!”,他暴喝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栽倒在榻上。主公!”,黄盖慌忙上前,却被孙策死死攥住手腕。必诛李佑!”,
话音未落,江东猛虎的气息戛然而止。
……
“孔明,未免太较真了吧?”,
李佑揉着惺忪睡眼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