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雪粒子刮在机车厂废车间铁皮屋顶上,声如铁砂泼顶。王海瘫在破沙发里,腰后假肢核心机匣的绿灯在昏暗中幽浮。钢箍咬住的断腿根处,脓血混着黄水浸透新换的纱布,冻成冰硬的壳。他每次试图挪腰,腰脊深处那点电流信号就像烧红的钢针往骨髓里扎,激得他喉管抽气声拉得老长,在空荡车间撞出回音。
齐铁军吊着断臂缩在窗边,油污破絮裹着的残臂角度更诡异地扭曲着。他左手指尖捻着张x光片——昨晚市二院急诊拍的。片子上他右肩胛骨旧伤裂口旁,炸开一片蛛网般的新裂痕,碎骨渣像铁锈砂嵌在肉里。铝饭盒倒扣在结霜的窗台上,盒底凝着冰坨的窝头渣。
门轴“嘎吱”撕裂寒气,赵红英肩头扛着麻袋撞进来,袋底砸地溅开冰碴。袋口散出乌黑的冻土块,里头裹着七八根锈红的道钉。“南岗老货场扒的!苏联援建时铺的硼钢道钉!”她哈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比哈尔滨那批杂质少!淬火能出韧口!”
老张头佝偻着凑近,皴裂的手抓起根道钉凑到炉口微光里。钉身残留的冰晶在火光下化成水痕,渗进铁锈深缝。“淬火…得恒温油槽…”他嘶声,浑浊的眼珠扫过车间角落——那台油泵冻裂的渗油槽早成了废铁壳。
“用雪!”沈雪梅突然出声。她膝头摊着那本被血污浸透的《赤脚医生手册》,手指死死按在“冻伤急救”章节的“雪搓复温法”插图上。“雪搓…降肌体温…也能控铁温!”她抬起冻得青紫的脸,眼珠映着炉火,“雪埋钢!缓升温!”
雪淬
废料场后坡的雪积得没膝。赵红英的解放车头灯像两柄冰刀劈开雪幕。黑瘦后生抡镐狠砸冻土,冰渣混着黑泥溅在赵红英糊满雪沫的裤腿上。麻袋里扒出的道钉被倒进雪坑,赵红英赤手抓起雪块狠狠摁在道钉堆上!雪沫沾着铁锈瞬间化成褐红泥水,又被寒风冻成粉红的冰壳。她十指早冻得失去知觉,只凭股蛮劲把雪块拍实!雪坑转眼被道钉堆填满,覆上厚雪拍成坟包状。
“埋死它!”她吼着,靴子猛踹雪堆。老张头哆嗦着划燃火柴扔进雪堆旁泼了柴油的引火棉——蓝火苗“腾”地窜起!雪堆表层开始融化,雪水混着铁锈泥浆往下渗,在道钉表面凝成更厚的冰锈壳。冰壳下的道钉被缓慢加热,铁锈在冰火夹攻下剥落。
雪堆闷烧整夜。黎明前最黑时,赵红英扒开雪堆——道钉裹着冰泥壳,在残火微光里泛着湿冷的暗红。她抓起一根,冰壳“咔嚓”碎裂,露出底下道钉乌沉的本体。钉身残留的锈坑被冰泥填平,摸上去竟带点奇异的滑腻。
“上锤!”老张头的吼声在寒风里劈岔。烧红的锻铁炉旁,黑瘦后生抢起汽锤——铛!裹冰泥的道钉在重击下火星四溅!冰泥壳瞬间汽化!道钉却未崩裂,只微微变形!再烧!再锻!冰水泥浆在高温下反复淬着钢体,硼钢的芯子在冰火九重天里被逼出深藏的韧。
髓冷
假肢髋关节核心匣被拆开摊在油毡上。陆文婷的钢笔尖点在俄文电路图“神经过载保护阈值”参数旁,笔尖抖得划破纸面。王海腰后植入的电极片导线裸露着,线头铜丝缠着新淬的道钉钢芯。沈雪梅将雪水混着酒精的冰泥糊在道钉芯上,冰泥迅速凝结,裹死铜丝接头。
“电压…只能给三成…”陆文婷声音绷得像冻钢丝。她拧动微调钮。王海腰后猛地一弓!喉咙里“呃”地憋住气!腰脊电流窜过的剧痛让他眼球暴突!但这一次,那痛只炸了一下便骤减!冰泥裹着的道钉芯像块吸热的寒铁,瞬间吞掉了大半电流脉冲!他瘫回沙发破口喘气,冷汗冰溜子似的挂在下巴。
“能…能加…”他嘶声挤出字,手指抠着沙发裂口里的烂棕丝。
电压钮缓缓旋过刻度。王海腰肌在电流下突跳,但不再失控弓起。他试着挪动腰胯——假肢钢关节发出“嘎吱”微响,像生锈的合页被强行掰开。沈雪梅的手压在他左膝上,感受着大腿肌肉在电流驱动下的细微抽动。那不再是濒死的震颤,而是带着明确方向的、向前的力!
“动腿…”她声音发颤。
王海眼珠死盯着自己右腿方向——那条裹在铁壳里的死物。他腰腹发力,电流信号在冰泥裹着的道钉芯引导下变得清晰可控。他清晰地“感觉”到电流像条冰线,从腰后电极片钻出,顺着脊椎滑下,刺入臀肌,再猛地扎进那根毫无知觉的股骨残端!剧痛依旧,但那痛里裹着明确的、向前的指令!他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腰胯猛地向前一顶!
“噌——啦!”
假肢钢壳擦着水泥地向前滑出半尺!刮痕里混着脓血的冰碴被钢刃铲起!王海身体失衡前扑,沈雪梅死命架住!他单腿蹦跳着稳住,那条铁腿像截僵木戳在地上。腰后的电流仍在嘶鸣,但绿灯稳如冻湖。
“再…再来!”他喘着,血沫子喷在沈雪梅袖口。
铁筋
齐铁军吊着残臂立在阴影里。窗外雪光映着他手里那张x光片——肩胛碎骨像撒在肉里的铁砂。他左手指尖无意识地在结霜的窗玻璃上刮擦,冰屑簌簌掉在铝饭盒沿。王海每一次向前挪动铁腿,刮地的锐响都像锉刀刮在他肩胛骨缝里。
赵红英把新淬的道钉芯子码在铁砧上。老张头拿卡尺量着芯子直径,花镜滑到鼻尖。黑瘦后生突然指着王海刚蹭过的地面喊:“铁头!看地!”
水泥地上,王海假腿刮出的新痕里,赫然嵌着几点亮晶晶的金属碎屑!在雪光返照下闪着寒芒!老张头扑过去抠出粒碎屑,卡尺尖一碾——碎屑扁了,却没裂!“淬过头了!硼钢芯子太硬!磨假肢关节槽呢!”
王海正被沈雪梅架着往回挪,铁腿钢壳刮回原位时——“刺啦!”一声更刺耳的锐响!新淬的硬钢道钉芯子在合金关节槽里硬刮!王海腰后电极红灯爆闪!过载保护!他腰眼像被电钻捅穿,整个人虾米似的弓起痉挛!假肢失控地向外撇开,钢壳边缘狠狠撞在旁边废弃的车床基座上!
“哐!!”
火星在昏暗里炸亮一瞬!车床基座被撞出个白印子!假肢髋关节外壳却崩开道半指长的裂口!里面裹着冰泥的道钉芯子弹出来,当啷滚在水泥地上,裹的冰泥摔得粉碎!
王海瘫在沈雪梅怀里,喉咙里只剩下抽气的嘶声。腰后电极片导线被扯脱半截,裸露的铜丝在冷空气里微微颤动。
齐铁军一步踏前,左臂猛地抡起!那只还能动的左手如铁钳般抓住崩裂的假肢外壳!五指死死扣进裂缝!指甲瞬间崩裂翻起,血珠混着黑油污渗出!他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竟单臂发力将王海连人带假肢从沈雪梅怀里硬拽起来!王海瘫软的身体被他左臂和胸膛死死夹住!齐铁军弓腰沉肩,用自己整个身体做支架,顶着王海,拖着那条崩裂的假腿,一步一步退向滚齿机基座!
每一步,王海崩裂的假肢外壳都在齐铁军紧攥的左手里发出金属扭曲的“吱嘎”声!假肢内部断裂的零件在壳里乱撞!齐铁军肩胛的碎骨在每一次拖拽的震动中相互碾磨,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夹着王海的手臂像焊死的钢箍!两人扭曲的身影在雪光里撞上冰冷的滚齿机基座!
齐铁军后背死抵住基座,将王海的身体“焊”在钢铁上。他左臂仍死死钳着假肢裂缝,血从指缝不断渗出,滴在假肢钢壳上瞬间冻成红黑色的冰珠。他低头,裂开的嘴唇几乎贴上王海耳边,喷出的热气带着血腥味:“…钢太硬…得用肉磨…”
王海涣散的眼珠猛地聚焦!他喉咙里咕噜着,突然张口狠狠咬在自己右臂棉袄袖上!布帛撕裂声里,他借着一股狠劲,腰腹残存的力量在齐铁军身体的支撑下爆发!他竟自己挺直了腰!那条废腿的残端在钢箍里死命向下蹬!仿佛要将自己钉进地里!
崩裂的假肢外壳在齐铁军血手里哀鸣。裂缝边缘的钢皮翻卷如刀,割着他掌心血肉。但假肢内部,道钉钢芯与关节槽的硬碰硬刮擦,竟在王海自身肌力的介入下,变成了有缓冲的碾磨!刺耳的锐响变成了沉闷的“咯吱”声,像锈死的轴承被强行盘活!
赵红英扑到铁砧前,抓起一根新淬的道钉芯子,又抓起块冻硬的桦木疙瘩。她将道钉按在木块上,锤子抢起!铛!铛!铛!木屑混着冰渣飞溅!坚硬的硼钢在木质纤维的缓冲下被砸出圆钝的棱角!
“包木!”她吼着,将砸圆的道钉芯子裹上浸透机油的厚帆布条,狠狠塞回王海假肢开裂的外壳内!帆布吸饱了齐铁军掌心淌下的热血,在冰冷钢壳里迅速冻结成血布缓冲层!
王海喉咙里爆出非人的低吼,腰胯再次发力前顶!这一次,假肢钢壳擦着地面前滑——帆布裹着的钝化道钉芯子在关节槽里平顺转动!绿灯稳定!他竟独自向前蹭出完整一步!身体虽晃,却被腰后电流和自身肌力稳在齐铁军与基座焊死的三角支撑里!
雪粒子密集敲打铁皮屋顶。废车间中央,两个残缺的躯体焊在钢铁基座上,像一座从冻土里拔起的、生满铁锈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