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碎屑在赵红英右臂的血脉里流动。
那不是比喻。冰冷的、细微的颗粒感,如同亿万沙针,随着臂骨深处每一次灼痛的脉动,在皮肤下摩擦、刮搔。昨夜护板内熔穿的高频伤痕已向内塌陷,形成一个深紫色的凹坑,边缘皮肤被下方持续增殖的异物顶起,绷得发亮。伤口深处,看不见的地方,那些来自苏联手钻的、昨夜充当导电钢轴的铁屑残渣,仿佛获得了生命,正沿着血管和撕裂的肌束,向着手肘方向更深处的血肉里钻探、构建着什么坚硬而冰冷的结构。
每一次试图弯曲手肘,都像在撕裂一块嵌满玻璃渣的布。碎屑在皮下堆积、移动的触感清晰无比。伴随着那持续的刮擦感,右臂末端的指尖开始发麻,失去知觉,如同不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而伤处周围更大片的皮肤,则反常地变得异常敏感,空气中微弱的电荷波动、冷凝塔深处残余的低频震颤余波……都像无数细针在她裸露的神经末梢上跳舞。
赵红英靠在冰冷锈蚀的冷凝塔内壁上,呼吸尽量平缓。目光穿透塌陷窗口,死死锁定着太平电子烟作坊那片凝固的警灯。红光明灭,像濒死野兽的眼。
外面,由她一手引发的“血焊条”高频混乱已成过去,如同狂暴的洪峰退去,留下满目狼藉。但她能感觉到,某种更深沉的恐怖,才刚刚开始沸腾。
国贸大厦工地的混乱如同煮开的粥锅。
警戒线歪歪扭扭地拉扯在坍塌的脚手架残骸周围。预制件和钢筋摔得满地狼藉。塔吊信号碟盘巨大的凹陷像一只瞎了的眼睛,空洞地俯视着大地。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工人,围在塔吊配重臂末端那块摇晃的混凝土配重块下指指点点。
“动了!我他妈说它还在动!”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工人指着那条依旧在轻微震颤、发出细密“嚓嚓”声的悬挂链条,声音嘶哑,“刚才就他娘这样晃!顶上的大铁疙瘩也跟着挪!这要再滑出来……”
“瞎嚷嚷什么!”旁边穿着工头马甲的壮硕男人烦躁地吼了一声,手里的安全帽不轻不重拍在对方背上,“检修单递上去了!等港资的技术员!”他嘴上虽硬,眼神却死死盯着配重块钢轨边缘那几道新鲜的、深刻到发亮的摩擦印记。那痕迹,绝不是刚才一次滑移能留下的。
他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汗水,汗珠滚入眉毛,一丝淡淡的腥甜气混在汗味里钻进鼻腔。他疑惑地嗅了嗅。怪了,这汗怎么有股……铁锈味?像在废机油池子里泡过。
他没留意,汗水滴落在脚下堆积如山的锈褐色预制碎块上,洇开了一小片深色湿痕。碎块下方,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几乎与锈渣融为一体的暗红色菌丝薄膜,被汗水浸润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如同搁浅鱼类的最后抽搐。
几米开外,被紧急疏散却还围在警戒线外看热闹的工人堆里,一个瘦高个突然皱着眉,不停地在裤腿上摩擦着右手腕内侧。那里贴着一块廉价的创可贴,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下面一道不算深的擦伤。此刻伤口周围的皮肤一阵阵发痒,伴随着细微的刺痛感,像有细小的蠕虫在皮下游走。
“操……邪门……”他嘟囔着,忍不住掀起创可贴一角想挠挠。就在这时——
嗡!!!
一声低沉、短促、如同重型磨床启动瞬间的强电流嗡鸣,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头顶那座信号碟盘凹陷的塔吊方向猛地压下!声音并不尖利,却带着一种蛮横的穿透力,瞬间碾过整个嘈杂的工地!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心脏猛地被攥紧!耳膜灌了铅!皮肤上骤然爆起鸡皮疙瘩!
就在嗡鸣炸开的瞬间!
瘦高个那只正在揭创可贴的手,如同被无形的高压线狠狠抽中,猛地向上反弓!力道之大,让他肩关节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咔嚓”错位声响!整条手臂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工学的、扭曲僵硬的角度僵直在半空!五指大张,痉挛抽搐!
“呃……嘎——!”痛楚的惊呼瞬间被扼在喉管,变成了短促的气音!他的眼球如同被强光照射般疯狂向上翻动,翻得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喉结滚动,肌肉扭曲的面孔朝着塌陷的配重链条方向猛地扬起,下颌骨僵硬地张开到一个夸张的角度!身体的其他部分却如同被瞬间冻住,僵硬地钉在原地!
他身边最近的几个人惊得猛然后退!还没等他们看清发生了什么——
嗡!嗡!嗡!!!
三道更强的电流脉冲紧随而至!精准地从塔吊顶部的凹陷核心爆发出!无形的能量场如同定向扩散的冲击波,狠狠撞在距离瘦高个最近、刚才指挥工人检修的工头身上!
工头壮硕的身体猛地一抖!如同被电流贯穿!他那双原本焦虑烦躁的眼睛瞬间被一股冰冷的空白吞噬!紧接着,他的头颅以一种极其僵硬的、被木偶线强行拉扯的姿态,朝着塔吊上那块巨大配重块的方向——缓缓地、一顿一顿地——转动过去!脖颈肌肉紧绷到极致,喉管发出“咯咯”的轻响!下巴抬起,同样僵硬地张开,模仿着瘦高个那个非人的仰视姿势!
嗡鸣再起!
更远处的几个人——或是臂上有新鲜伤口的,或是衣服被钢筋勾破沾了锈渣的——他们的动作几乎是同步地卡顿,然后僵硬地,头颅以一个精确校准的角度,向着天空——向着塔吊顶部,那个曾经被打断、此刻深陷的碟盘——缓缓仰起!
动作整齐划一!
如同被一具无形的、巨大的提线牵引的木偶!他们的喉管里发出意义不明的、被挤压出的短促音节:“呃……呃……呃……” 此起彼伏,形成一片诡异低沉的合鸣!
“鬼!鬼上身了!”有人崩溃地尖叫着向工地外逃去!
整个警戒区边缘炸了锅!惊恐的叫喊、混乱的奔逃挤压着!
没人注意到,那些被迫仰头的人僵硬的躯体下方——那些被踩踏、或被他们自己身体阴影覆盖的潮湿地面、锈蚀金属表面——无数点极其微弱、如同被风惊扰的萤火虫般的浑浊黄绿光点,正从潮湿的碎屑和锈垢深处幽幽亮起!它们在混乱的脚步声和光影摇曳中,一闪、一烁……每一次明灭,都精准地对应着塔吊顶部爆发出的那撕裂空气的嗡鸣脉冲!如同无数个微型灯塔,在呼应着高空指令的节点!
塔吊脚下,那巨大的、摇晃的配重块阴影深处,粘附在钢轨和混凝土结合部缝隙里的那层厚厚锈蚀菌斑,在嗡鸣间歇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不再是模糊的点,而是连成一片粘稠、蠕动、散发着微弱腐甜气息的黄绿色菌毯。菌毯深处,细微的能量涟漪荡漾开来,向着更高处塔身那些错综复杂的钢梁节点蔓延而去。
简易隔断的检验室内,充斥着消毒水和烧灼塑料混合的刺鼻气味。
沈雪梅的镊子尖带着一丝不稳的颤动,轻轻拨开铝饭盒内壁上最后一点残留的、彻底失去活性的灰褐色菌膜死骸。下方铝质暴露出来,露出一个边缘微微融化状的小小凹坑。
“它……它自己长成了……一个空壳?”沈雪梅的声音轻得几乎要碎掉。
陆文婷没有理会那死去的菌巢残骸。她的指尖冰凉,紧紧捏着刚从蛇口合资厂档案室“顺”出来的几张复印纸。纸上印着模糊的黑白线条图纸,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日文标签。图纸中心绘制的,正是血屏电视背壳内侧那条引发一连串灾难的黑色金属感应贴片!
图纸放大区域:感应贴片表面微观结构示意图。极其精密!一道道肉眼难辨、曲折起伏如同微型山谷和丘陵的褶皱,布满了金属基底!图纸日文标注清晰地标明了褶皱凹陷处——一种细密的、掺入了微量稀土元素“铕”的绝缘荧光涂层物质!褶皱凸起处——则是暴露在外的纯镁合金芯体!
“不是单纯的电路板……”陆文婷的呼吸都带着冰渣,“是超精密的……生物电化学界面转换器!”她指着图纸上放大的褶皱结构,“凹坑里的涂层,像绝缘的‘河道堤坝’!凸起的镁合金芯,像裸露在水面的‘金属电极’!空气里的水汽盐雾渗进褶皱,就在这些凹槽‘河道’里形成天然的……生物电解液!”
沈雪梅的视线快速扫过图纸标注:“当特定湿度和盐度触发……镁合金与水汽反应产生微弱基础电流……再经由稀土涂层整流升压……” 她猛地抬头,想起电子烟作坊里那失控的高频啸叫,“成了点燃‘血焊条’的……第一个火苗?”
陆文婷没说话,猛地将一张拍摄于广交会现场的血屏电视矩阵照片摔在桌上!照片上,几百台血屏在混乱中自行启动,鲜红的圆靶图案诡异闪烁!她的指尖狠狠点在其中一台屏幕边缘——一根从电视壳脱落、悬垂在屏幕侧方阴影里、只有牙签粗细、几乎被忽视的连接线头上!
“看那个线头接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不是普通连接线!那是……生物电极!”
沈雪梅顺着她的指尖,用放大镜死死抵近。模糊的照片边缘,那个小小的线头接口内部,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一粒比针尖还小的、呈不规则多边晶体状的……暗红色物质!
陆文婷抓起桌上的苏联手册,疯狂翻动!书页在她指尖哗哗作响!最终定格在一份泛黄的德俄双语复印附件上!标题是《列宁格勒第98造船厂 - 深海艇体微生物附着腐蚀抑制实验报告(非涉密摘要)》。附件图表:一盆浑浊培养液浸泡的金属试片!试片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发黑的菌斑!菌斑里,极其微小、被特意圈出的红色箭头指向试片与培养液液面接触的边缘——几粒更小的、深红色结晶!
附件德文标注:“……意外分离菌群在铬盐-铕离子富集条件下,自主结晶分泌出具有半导体压电效应的微结构……”
旁边的俄文注释潦草补充:(疑为类生物-矿物复合‘变压器’雏形!)
“生物变压器!”陆文婷的声音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血屏电视里的升压转换器,根本不是什么尖端工业设计!那是佐藤的团队……剽窃并驯化了自然界里某种嗜重金属菌群自发形成的……微型生命电路!”她颤抖的手指又戳回照片上那粒卡在接口里的暗红晶体,“这就是‘变压器’的次级绕组晶体!是活的!”
沈雪梅如遭雷击!她猛地看向自己紧攥的铝饭盒,看着那些崩裂的灰膜残骸里断开的菌丝:“王海哥身体里……工厂里……那些东西……它们一直……”
“它们一直在试图……自我‘变压’!”陆文婷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不祥,“菌丝网络富集的铅、铬……是它们构建‘初级线圈’的底料!它们在找……在等……一个能匹配它们生命谐振频率的……‘升压信号’!一个能让它们从寄生的碎片……进化成完整电路网络的……点金石!”她霍然抬头,视线仿佛穿透墙壁,刺向凝固警灯方向,“太平电子烟作坊里被引爆的‘血焊条’……就是那块‘石头’!它炸碎了菌巢,但也把整个碎屑网络……瞬间浸满了它们渴望的……原始高频能量!”
窗外的天空似乎骤然压下。巨大的烟囱在浓重的烟尘背景中依然固执地挺立。在那些滚滚黑烟的深处,仿佛有亿万只被强行唤醒、相互嘶鸣的生物晶体管瞳孔,正贪婪地渴望着下一轮——更高、更彻底的能量灌注!
冷凝塔深处令人窒息的腐甜气味淡去了不少,只剩下金属熔毁和菌毯焦糊的残味。
赵红英的右手臂如同灌了铅,沉重、僵硬,皮肤的灼痛和冰麻交织成一种非人的折磨。指尖的麻木已蔓延至手掌边缘。她只能用左手五指紧紧抠着冰冷粗糙的塔壁内壳,支撑身体,不让自己滑下去。
堵在入口处的高大人影并没有消失。
他回来了。但姿态变了。
那如同铁铸门神的僵硬姿态消失了。他只是斜倚在塌陷的洞口边缘,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沉重的工具箱随意地扔在脚边沾满粘液的瓦砾堆上。脸上的工业防尘口罩被扯下,丢在一旁,露出一张轮廓坚硬、表情却异常平静的……中年亚洲男人的脸。是佐藤。没有愤怒,没有惊愕,只有一种完成例行任务后的疲惫,以及……一丝深不见底的、审视猎物般的兴趣。
他的右手拿着一只……粗陶茶杯。杯子边缘缺口粗糙,廉价的白色釉面下沁着洗不掉的茶垢。他举起杯子,凑到嘴边,似乎想喝一口里面残留的、早已凉透的深褐色茶水。动作舒缓,甚至还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杯子,让里面仅存的一点冷茶在杯壁上挂出浑浊的痕迹。然后,他停住了。端着杯子的手悬在嘴边几寸的位置,长久地停顿着。目光却穿透杯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在下方塔壁深处阴影里的赵红英身上。
他缓缓放下杯子,杯底搁在工具箱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塔内格外刺耳。
“赵桑。”佐藤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读说明书,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用词却微妙地精准,“你的手臂……似乎不太好。”他的视线如同手术刀,从赵红英被臂甲半遮的、深紫色塌陷的伤口上,扫过她僵硬的手臂,最终停留在她完全失去血色的指尖,“高频脉冲的能量反噬,加上……碎片感染。痛苦吗?”
赵红英喉间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如同被砂纸摩擦过的气音,算作回应。她的右手臂内部,那些流动的、正在向肘部更深处堆积的金属碎屑,仿佛被佐藤的声音触动,一阵更加剧烈尖锐的刮擦感猛地爆发出来!如同无数冰冷虫蚁在啃噬臂骨!她咬紧牙关,额角瞬间沁出冷汗,脖子上的筋脉高高暴起。
佐藤似乎很满意她身体的反应。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塔腹中央那片菌毯僵死的深渊:“核心被摧毁了,但残屑还在。”他从工具箱旁拿起一支被踩扁、沾满泥污的廉价圆珠笔——像是某个工人遗落的东西——笔管被折弯。“碎片,是最危险的。”他漫不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笔管弯曲处,缓缓施加压力。塑料笔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呻吟,裂纹蔓延。
“它们无家可归。极度饥渴。会本能地吸附在……任何能提供临时稳定场结构的东西上。”佐藤的声音依然平稳,目光从弯曲的笔管移回赵红英的手臂,“比如,你血液里过量的金属……比如,你手臂里那道被过度轰击的……高频伤痕。一个完美的……生物压电节点,不是吗?”
他指尖猛地一发力!
“啪!”
脆弱的圆珠笔管应声而断!扭曲的塑料碎片和滚落的圆珠笔头四散飞溅!
与此同时!
赵红英右臂深处猛地爆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塌陷的伤口如同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手臂深处那些流动的金属碎屑骤然改变了方向,不再是混乱的流动,而是向着臂骨某个靠近手肘的特定节点疯狂聚集、堆积、凝结!
“啊——!”一声压抑到极限的嘶吼冲破了她的齿关!右臂外侧原本僵硬的肌肉瞬间紧绷如石头!皮下能清晰地看到,在靠近手肘内侧偏上方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的、顶起皮肤表面的、尖锐的凸点正在形成!硬如骨刺!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佐藤平静地弯腰,捡起地上溅落的圆珠笔头。那个细小的金属笔尖沾满了泥土。“一个节点被刺激激活……会自发地向另一个节点发送‘信号’。”他用指甲刮掉笔尖上的泥污,露出反射着幽暗塔壁余光的金属弧面,“引导碎片……定向富集……重组建构……”
他缓缓抬眼,目光里终于露出了那种属于捕食者的、一丝残忍的兴趣:“赵桑体内这些散碎的新‘铆钉’,需要一个更大的‘线圈’,才能稳定下来。”他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个小小的金属笔尖,如同魔术师展示一个微不足道的道具。
佐藤的目光越过赵红英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投向塔壁更深处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区域。
“更大的线圈……”他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冰冷的微笑,“林老板那里……正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