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城,伯爵城堡,总督办公室。
厚重的橡木办公桌上异常干净,几乎没有堆放任何待处理的文件。
然而,罗什福尔伯爵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
他深陷在高背椅中,手中握着早已熄灭的烟斗,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这些天,他表面维持着北境总督的威严,处理着必要的公务,但内心却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
最让他揪心的,是女儿夏洛蒂的状态。
自那天他将王室赐婚的噩耗告知夏洛蒂后,她没有哭闹,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
她只是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继续着她的日常生活。
看书、散步、偶尔和玛莎阿姨说说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过分的“正常”,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伯爵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他宁愿看到女儿痛哭一场,将情绪发泄出来,也好过现在这样,将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深深埋藏在心底,独自承受。
“唉……”伯爵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冰凉的烟斗凑到嘴边,无意识地吸了一口,却只尝到一丝苦涩的灰烬味。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进来。”伯爵收敛了一下情绪,沉声道。
书记官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两份文件。
他敏锐地察觉到办公室内低沉的气氛,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将文件放在桌面上。
“大人,有两份文件需要您过目,第一份是关于修建弗兰城至卡恩福德标准官道的最终计划和预算,相关的人员、材料、装备均已调配完毕,预计明日即可动工。”
伯爵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文件封面,语气平淡:“嗯,知道了,按计划执行便是。”
“第二份,”书记官的声音稍微压低了些,“是关于…王室露易丝公主殿下仪仗抵达北境后的接待、安置以及沿途护卫的初步方案,请您审阅。”
听到“公主殿下”几个字,伯爵的手明显停顿了,他沉默了几秒,才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放这儿吧,我待会儿看。”
“是,大人。”书记官不敢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他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能明显感觉到伯爵近些日子心情极差,似乎与卡恩福德那边传来的某些消息有关。
办公室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伯爵看着那份关于公主仪仗的方案,只觉得无比刺眼,丝毫没有翻开的欲望。
然而,没过多久,房门再次被敲响。
伯爵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公务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还有什么事?他有些烦躁地提高声音:“进!”
门被轻轻推开,但这次走进来的,却不是书记官或任何下属,而是一个披着深色厚绒斗篷的纤细身影。
当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伯爵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担忧:“夏洛蒂?你怎么来了?你…你的身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女儿那即使穿着宽松斗篷也已然无法完全掩饰的、明显隆起的小腹上。
夏洛蒂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异常平静。
她反手轻轻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前坐下,动作显得有些迟缓笨重。
她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那张清瘦却依旧美丽的脸庞。
“爸爸,”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有事想和您说。”
伯爵连忙将手中的烟斗放下,甚至下意识地将桌上盛放烟丝的银盒推远了一些,生怕烟雾影响到怀孕的女儿。
他坐回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关切地问道:“什么事?你说,爸爸听着。”
夏洛蒂抬起眼帘,那双碧蓝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平静得让人心慌。
她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爸爸,我想回去了,我想回家,把这个孩子…偷偷生下来。”
伯爵愣住了:“回去?你说…你想回赫温汉姆领?”
赫温汉姆领是罗什福尔家族的世袭封地,位于王国相对腹地的区域,比北境要安宁富庶许多,也是夏洛蒂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对。”夏洛蒂点了点头,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母性的柔和,但很快又被坚毅所取代,“在弗兰城,认识我的人太多,迟早会瞒不住的。”
“回赫温汉姆领,在我们的老宅附近找个僻静些的庄园,更容易掩人耳目,我想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把孩子生下来。”
伯爵看着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夏洛蒂的顾虑,在弗兰城,她作为伯爵千金,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怀孕的事情确实难以长久隐瞒。
回赫温汉姆老家,依托家族在那里的根基和人情,安排起来确实要方便和安全得多。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声音温和了许多:“也好…赫温汉姆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在那里给你安排一个安静的住处,总比在弗兰城要稳妥,我这就给你母亲写信,让她立刻从王都回去,到时候也好照顾你。”
夏洛蒂的母亲,也就是伯爵的原配夫人,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王都,陪伴被伯爵当做质子的儿子。
夏洛蒂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桌面,仿佛在出神。
办公室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伯爵看着女儿那副逆来顺受、将所有苦楚都独自咽下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夏洛蒂,那卡尔…你…你不再见他一面了吗?他应该很快就会被召来弗兰城商议,商议婚礼事宜。”
听到卡尔的名字,夏洛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父亲,嘴角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弧度,眼中却迅速弥漫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不了,爸爸,”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他马上就要和公主结婚了,现在见面,不合适,我不想让他心里有事,他…他肯定能注意到我…”
她的手再次抚上腹部,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行平复下来:“…他瞒不住的,如果让王室知道,会引起怀疑,会给他带来麻烦的。”
伯爵听着女儿的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到了这个时候,女儿首先考虑的,竟然还是卡尔的安危和处境!
她宁愿自己远走他乡,默默承受一切,也不愿给那个即将成为别人丈夫的男人增添一丝一毫的困扰和风险!
无尽的悔恨如同潮水般涌上伯爵的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女儿面前,蹲下身,双手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眼眶瞬间红了。
“夏洛蒂,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如果…如果当初卡尔来提亲的时候,我没有犹豫,没有考虑那些该死的政治联姻的利益,直接答应了他,让你们早点订婚,甚至结婚,也许…也许王室就不会…就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是他,亲手断送了女儿的幸福。
夏洛蒂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反手轻轻握了握父亲的手,摇了摇头,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爸爸,不怪你,真的,也不怪卡尔,要怪就怪我们的缘分不够吧,或许这就是命运。”
她抽回手,撑着椅子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爸爸,给我准备车队吧,我想尽快离开。”
伯爵仰头看着女儿苍白而坚定的脸,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好,我这就去安排,最可靠的人手,最舒适的马车,我会让你平安回到赫温汉姆的。”
夏洛蒂点了点头,重新披上斗篷,将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的下巴。
她最后看了一眼父亲,轻声说道:“我回去了。”
然后,她便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出了办公室。
伯爵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扇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充满痛苦和悔恨的叹息。
窗外,北境的天空,依旧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