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头目骂骂咧咧地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被愚弄的烦躁和重新升起的审视。他显然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那几滴新鲜的血迹和这口可疑的大炉子，像两根刺扎在他心里。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与我鼻尖相对，那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小娘子，”他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浓的威胁，冰冷的弩箭箭头缓缓抬起，精准地抵住了我的太阳穴！那金属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髓。“老子在衙门里混了十几年，真血假血，活人死人，还分不清吗？”他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我挡在炉盖前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用力将我向后一拽！
我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扯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药柜上，震得抽屉哗啦作响。遮挡着炉盖的身体瞬间暴露开！
“给老子打开它！”络腮胡头目狞笑着，弩箭死死顶住我的太阳穴，对旁边的手下吼道。
“别动她！”一声嘶哑、却如同受伤野兽咆哮般的怒吼，猛地从炉内炸响！
“哐当——！”沉重的铸铁炉盖被一股从内部爆发的力量猛地顶开！
柳风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从狭小的炉膛里挣扎着钻了出来！他浑身沾满漆黑的草木灰烬，脸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盯着抵在我头上的弩箭。肋下和大腿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灰烬。
“柳风！果然是你！”络腮胡头目眼中爆发出狂喜和残忍的光芒，弩箭依旧顶着我，厉声喝道：“拿下！格杀勿论！”
两个差役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摇摇欲坠的柳风。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我的右手，那只沾满药泥和尘土的右手，在身体被撞向药柜的瞬间，已经悄无声息地探向了身后药柜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微凸起的木瘤。指尖狠狠一按！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淹没在差役的吼叫和柳风的喘息中。
紧接着，药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装满干枯“狼毒草”粉末的抽屉，猛地弹开！里面暗藏的机簧瞬间将一大蓬灰白色的粉末激射而出！同时，另一个装着“醉鱼草”花苞的抽屉也无声滑开，一股淡黄色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
“噗——”
灰白的狼毒草粉末带着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如同平地起了一场毒雾！首当其冲的两个扑向柳风的差役，眼睛和口鼻被粉末笼罩，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啊——我的眼睛！咳咳咳！”他们丢下腰刀，痛苦地捂住脸，涕泪横流，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淡黄色的醉鱼草烟雾则带着一股甜腻的异香，悄无声息地扩散。离得最近的络腮胡头目吸入了两口，动作猛地一滞，眼神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涣散，抵着我太阳穴的弩箭也微微晃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在络腮胡头目被毒粉和迷烟双重干扰、心神失守的瞬间，我动了！没有武器，只有这具身体和刻骨的恨意。我猛地低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他的胸膛！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抓住他持弩的手腕，用力向外一掰！
“呃！”络腮胡头目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手腕剧痛之下，弩箭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眼中的涣散瞬间被剧痛和暴怒取代！
“臭娘们！找死！”他怒吼着，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朝我脸上扇来！
“黑妞！”柳风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想要扑过来，但他失血过多，刚迈出一步就踉跄着几乎摔倒。
眼看那巨掌就要落下，我的身体却像泥鳅般猛地向下一缩，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巨大的掌风刮得我脸颊生疼。趁着络腮胡一击落空、身体前倾的瞬间，我右手再次探出，目标不再是机括，而是他腰间悬挂的、用来装火折子的皮囊！指尖一勾一带，皮囊瞬间落入我手，同时，我左手早已抓起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把铡甘草的小铡刀！
“呼啦！”我猛地拉开皮囊口，将里面干燥的引火绒和硫磺粉混合物，狠狠朝络腮胡头目因暴怒而圆睁的眼睛扬去！
“啊——！”更加凄厉的惨叫响起。辛辣的硫磺粉和引火绒瞬间糊了他满脸，眼睛更是如同被火烧灼！
趁着他捂脸惨叫、彻底失去视力的瞬间，我眼中寒光一闪，握着那把不起眼的铡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大腿外侧狠狠扎了下去！位置精准，避开了大血管，却足以让他瞬间丧失行动能力！
“噗嗤！”锋利的铡刀深深没入肌肉。
“嗷——！”络腮胡头目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腿。
毒粉烟雾弥漫中，那两个差役还在痛苦地揉着眼睛，涕泗横流，毫无威胁。唯一站着的威胁，此刻正捂着脸在地上翻滚惨嚎。
我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沾血的铡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毒粉和迷烟刺激得我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眼睛火辣辣地疼。但我没时间去管这些，立刻转身扑向摇摇欲坠的柳风。
“旺仔！”我扶住他几乎要倒下的身体，他的重量压得我手臂一沉。他浑身冰冷，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还顽强地睁着，死死盯着我。
“走…快走……”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
“闭嘴！”我低吼着，用尽力气撑住他，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药铺。此地绝不能久留！络腮胡的惨嚎很快就会引来其他巡逻的官差！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地上那把闪着寒光的劲弩上。没有丝毫犹豫，我松开扶着柳风的手，让他暂时靠在药柜上，迅速弯腰捡起那把沉重的弩。入手冰凉沉重，带着死亡的气息。我又快速捡起络腮胡掉落的箭囊，斜挎在肩上。然后再次架起柳风。
“撑住！我们走！”我架着他，毫不犹豫地冲向铺子后门——那扇通往更加幽深、如同迷宫般后巷的小门。
推开后门的瞬间，更加狂暴的风雨劈头盖脸砸来。冰冷的雨水让我一个激灵，却也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身后，是官差痛苦的哀嚎和络腮胡头目怨毒的咒骂：“…臭娘们…柳风…你们跑不了…天涯海角…老子要扒了你们的皮…！”
咒骂声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如同恶鬼的诅咒。
我咬紧牙关，用肩膀死死顶住柳风沉重下滑的身体，拖着他，踉跄着冲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们身上的血迹和灰烬，却冲不散身后药铺里弥漫的血腥与药味，更冲不散那刻骨的恨意和沉甸甸的、尚未了结的债。
巷子幽深曲折，像巨兽的肠道。雨水在脚下汇成浑浊的小溪。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柳风的身体越来越沉，喘息声也愈发微弱。身后，药铺方向的咒骂声似乎被风雨盖过，但一种更深的危险预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我。
我架着他，几乎是半拖半抱，拐进一条更窄的、堆满破筐烂桶的死胡同尽头。这里背风，只有一面湿漉漉的高墙。我把柳风小心地放下，让他靠着冰冷的墙壁。他紧闭着眼，脸色在偶尔划过的闪电映照下，白得像一张浸透的纸。
“旺仔！旺仔！”我拍着他的脸，声音急促。触手一片冰凉。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眼神涣散了一下，才勉强聚焦在我脸上，嘴角似乎想扯动一下，最终只是无力地翕动。
“药…药铺…”他气若游丝，“…毁了…”
“命还在！铺子算个屁！”我低吼着，迅速解下箭囊，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这是我常年备着的金疮药，用油纸包了又包，藏在最贴身的地方，居然没被血水浸透。我粗暴地撕开他被血和灰烬糊住的衣服，露出肋下那道狰狞的翻卷伤口，还在汩汩往外渗着暗红的血。雨水不断冲刷着，反而让伤口周围惨白的皮肉更加触目惊心。
我把整包药粉都倒了上去，用撕下的干净里衣布条死死按住。柳风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忍着！”我手下用力，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腿侧的伤也暴露出来，同样处理。药粉很快被血水冲淡，我只能一遍遍倒上，再用布条紧紧捆扎。布条很快又被染红。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几乎虚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和他并排挤在这狭窄的避风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模糊了视线。劲弩横在膝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支撑。
柳风闭着眼，呼吸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一些。
“为什么…救我？”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通缉令…我看见了…柜子缝里…有你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钳攥住。他看见了？在炉子里的时候？还是更早？
雨声哗哗，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我沉默着，没有去看他的眼睛。手却下意识地抚过右臂——隔着湿透的粗布衣衫，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三年前的记忆如同这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闪回）*
*三年前，同样是暴雨夜。码头上，工头克扣工钱，还动手打人。血气方刚的我和工头扭打起来，混乱中，不知是谁推搡，工头后脑重重磕在尖锐的缆桩上，当场毙命。场面大乱。官差火把如龙，迅速包围了码头。就在那冰冷的铁链即将锁住我手腕的瞬间，是柳风，浑身湿透地冲了出来，指着地上工头的尸体，对着赶来的捕快大喊：“人是我杀的！跟其他人无关！” 他眼神决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捕快们被他那亡命徒般的气势镇住，一拥而上将他按倒。混乱中，我被人群挤开，只看到他最后被拖走时，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吼：“跑！黑妞！跑啊！”*
*后来，我在城门口新贴的通缉令上看到了他的名字。罪名是“袭杀官差”。画像下的“见证”签名栏里，赫然是我那歪歪扭扭、被逼着按下的手印旁，代写的名字——“李荷”。是那个凶神恶煞的捕头抓着我颤抖的手写下的。他说：“签了，你没事。不签，你跟他一起死。”……再后来，听说他在狱里受了重刑，脊背上被烙了个碗口大的“贼”字。*
*（闪回结束）*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激得我一哆嗦。我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柳风苍白的脸上。他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着。
“为什么？”我重复着他的问题，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嘲，“三年前，码头上，那个被打死的工头…是我推的。”
柳风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你看见了，对吧？”我继续说道，声音干涩，“混乱里，你看见是我推的那一把，才让那混蛋磕在缆桩上断气的。” 我顿了顿，吸了一口带着雨水腥冷的空气，“所以，你才冲出来顶罪。你知道我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要养。你知道我要是进去了，老娘就得饿死。”
柳风依旧闭着眼，但放在身侧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却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没有否认。
“那通缉令上的名字，是衙门的狗逼我按了手印又代写的。”我的声音里淬着冰冷的恨意，“他们需要个‘见证’，好坐实你的罪名。他们拿我老娘威胁我。我…我签了。”
我抬起手，不是抚向自己的右臂，而是猛地扯开了柳风背上那早已被血水和雨水浸透、破烂不堪的衣衫！
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烙印，赫然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那是一个扭曲的、如同耻辱印记般的巨大“贼”字！烙印边缘皮肉翻卷，疤痕增生，丑陋地盘踞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像一条永远无法摆脱的毒蛇！雨水冲刷着那丑陋的疤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柳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深埋的屈辱和剧痛被硬生生撕开。
“这‘贼’字，”我的手指颤抖着，悬停在离那烙印一寸的地方，最终没有落下，声音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悲怆，“本该烙在我李荷的背上！”
“你替我顶了杀人的罪，替我挨了这‘贼’字的烙铁，替我蹲了三年不见天日的大牢，今天又为我暴露行踪，差点变成一炉真骨灰…”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虚弱和涣散，只剩下震惊、复杂，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
“柳风，旺仔，”我看着他，雨水顺着我的下巴滴落，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雨幕里，“这债，太沉了。沉得我李荷，背了三年，日夜难安。”
我抓起膝上那把冰冷的劲弩，猛地站起身，弩箭上弦的机括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我挡在柳风和那幽深曲折、危机四伏的来路之间，弩箭稳稳地指向黑暗深处任何可能出现的威胁方向。
“现在，”我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穿透哗哗的雨声，“该还债了。”
风雨如晦，巷子深处仿佛有无数的黑影在晃动。柳风靠坐在冰冷的墙角，看着我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沾满血污和灰烬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一种终于可以卸下些什么的…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