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黑色越野车在苍茫的暮色中驶离云雾山景区，没有开往游客熙攘的入口，而是拐上了一条车辆稀少的省道。窗外的景色从层叠的山峦逐渐变为收割后的田野，零星亮起灯火的农舍在薄暮中快速后退。
车内气氛凝滞。阿斌终于在后知后觉中回过神，察觉出几分不寻常，他搓了搓手，试探着对副驾驶的李嵩开口：
“领导，咱们这……不是回景区吧？我车还停在那边停车场呢。”
李嵩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道路，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先送你们去个地方做个简单备案。进入未开放区域，按规定需要留下记录，说明情况。”
“哦哦，备案，应该的，应该的。”阿斌连连点头，稍微松了口气，用手肘悄悄碰了碰身边的凌哲，压低声音，“没事，估计就是走个过场，问几句话签个名就完了。”
凌哲没有回应。他靠在椅背上，窗玻璃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李嵩最后那句关于苏芮资料的低语，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口，持续释放着寒意。这绝不仅仅是一次违规登山的处理。
车子行驶了大约四十多分钟，驶入一个看起来经济不太发达的老旧城镇。街道狭窄，两旁多是墙皮剥落的矮楼，偶尔有穿着朴素的居民慢悠悠地走过。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挂着“工农兵招待所”褪色招牌的三层小楼前，门脸简陋，霓虹灯缺了几个笔画。
“阿斌先生，请跟我来，我们先为您做登记。”一名调查员拉开车门，对阿斌说道。
“我呢？”凌哲看向李嵩。
李嵩已经下了车，站在车门外，替凌哲拉开了他这一侧的车门：“凌先生，我们需要去另一个地点。关于苏芮女士资料的事情，需要借用更专业的设备进行核实。”
阿斌被那名调查员带着往招待所里走，他回头看了凌哲一眼，眼神里混杂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凌哲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心。
凌哲跟着李嵩上了另一辆车。这次车子穿过寂静的镇中心，驶向更显荒凉的镇郊，最后开进一个挂着“xx省地质勘探大队第三支队”白底黑字木牌的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几排红砖平房窗户灰暗，墙角堆着些废弃生锈的钻探设备和轮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铁锈混合的气息。
李嵩带着凌哲走向最里面一栋看起来像是仓库的平房。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光线昏暗，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箱子和旧家具，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废弃仓库。李嵩径直走到角落，那里立着一个几乎与墙壁同色的、巨大的老式绿色铁皮保险柜，柜门上都是斑驳的锈迹。
他没有用钥匙，而是将右手手掌平贴在柜门一侧一个颜色略深的区域。一阵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声后，保险柜厚重的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后面不是隔层，而是一条向下延伸、墙壁发出柔和白光的混凝土通道。
“请。”李嵩侧身，示意凌哲进入。
凌哲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迈步走了进去。通道向下倾斜，坡度平缓但深邃，走了大概三四层楼的高度，空气变得干燥、恒温，带着一股类似机房运行的轻微臭氧味和金属冷却后的味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哑光金属门，门口站着一名身着深蓝色制服、佩戴着微型耳麦的警卫。警卫看到李嵩，无声地点了下头，在门侧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
金属门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眼前的景象让凌哲的呼吸瞬间屏住。
这是一个极其广阔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远，散发着均匀柔和的白色冷光，看不到任何灯具的痕迹。下方是层层叠叠的半开放式工作平台，各种造型陌生，精密的仪器安静地运行着，指示灯如呼吸般明灭。往下深处巨大的环形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难以理解的复杂数据和不断变换形态的能量结构图谱。穿着统一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各处忙碌，脚步轻快，低声交谈，整个空间运作高效，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近乎绝对的静谧。这里的超现代科技感，与地上那个破败、仿佛被时代遗忘的勘探队院子，形成了荒诞而震撼的对比。
李嵩将凌哲带到一个没有任何窗户的独立隔间，里面只有一张冰冷的金属桌和两把同样材质的椅子，墙壁是吸音的深灰色软包材质。
“坐。”李嵩自己在对面坐下，打开了嵌入桌面的终端，屏幕亮起，但他巧妙地调整了角度，让凌哲无法看清内容。
“凌先生，”李嵩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经过严格控制的平静，但用词变得极其精准和慎重，“首先，感谢您的配合。您刚才所见的一切，属于国家最高机密范畴。根据《国家安全法》及相关保密条例，您今天在这里的所有见闻，终身不得以任何形式向任何第三方泄露。”
凌哲感到喉咙发紧，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关于苏芮女士，”李嵩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落在凌哲脸上，“她生前所在的‘鲲鹏’实验室，进行的是非常前沿的基础物理理论研究。其中部分研究方向及其产生的观测数据，具有……潜在的、非典型的应用前景，以及目前尚无法完全评估的……不确定性。”
他稍作停顿，似乎在权衡每个字的分量：“我们注意到，在事故发生前的一段时间，苏芮女士的个人研究笔记中，出现了一些……偏离既定项目框架的推演和假设。这些假设，涉及到某些……特定的能量扰动模式，与个别地理坐标之间，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尚待验证的关联性。”
凌哲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能量扰动？地理坐标？这模糊的指向，与苏芮录音里提到的“现实弹性”、“云雾山有点特别”隐隐重叠。
“我们了解到，周启明同志违反了安全条例，将苏芮女士的一份私人录音备份交给了您。”李嵩的语气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不符合程序，但从另一个角度，也让我们与您的沟通可以更……直接一些。录音的部分内容，您已经有所了解。”
“你们……一直在监控我？”凌哲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干涩。
“是保护性关注。”李嵩立刻纠正，用词严谨，“任何与‘鲲鹏’项目核心研究人员关系密切，并且有可能接触到非公开信息的人员，我们都有责任进行动态评估，并在必要时进行……引导。”他特别强调了“引导”二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评估什么？导向哪里？”凌哲追问。
李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终端屏幕稍稍偏向凌哲，只让他看到屏幕的一小部分。那上面显示着一张极其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能量频谱分析图，其中有一段细微的波形被醒目的红色高亮标记出来，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非自然的震荡模式。
“凌先生，您只需要知道，苏芮女士可能在不经意间，触及到了一些……我们目前认知框架边缘的物理现象。而您，因为与她的特殊关系，以及您自身可能存在的、对这类现象的某种……敏感性，现在也处于这个边缘的微弱影响范围内。”
他关掉了屏幕，光线消失，隔间里似乎更暗了一些。“我们今天请您来这里，一是正式告知您所承担的保密义务；二是希望您理解，如果今后您再次感知到任何……超出常规认知范畴的异样，无论是视觉上的瞬间扭曲、听觉上的无法溯源声响，或是某种强烈的、指向明确的直觉，请务必通过指定渠道联系我们，而不是凭借个人好奇去深入探究。”
李嵩从桌下取出一张没有任何印刷字样的纯白色卡片，推到凌哲面前。卡片上只有一个用黑色墨水手写的手机号码，字迹工整，没有署名。
“这是唯一的联系途径。除非您确认发生了极度异常、且可能对您个人或公共安全构成潜在威胁的情况，否则请不要使用它。”
凌哲拿起那张卡片，纸质普通，触感光滑，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那云雾山……”他试图抓住最后一个明确的线索。
“云雾山只是众多常规监测点之一。”李嵩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前没有任何可靠证据表明该地点存在特殊性。您今天的经历，可以视为一次偶然事件，以及……对您个人警觉度的一次非正式检验。”他站起身，动作利落，表示谈话已经结束。
“我朋友阿斌……”
“他会在招待所休息一晚，接受一些常规问询。明天清晨，他会被告知这是一次因路标不清导致的误会，并被安全送回景区停车场。他不会保留任何与此相关的特殊记忆，他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李嵩的语气带着程序化的确定。
凌哲沉默地跟着李嵩，沿着那条明亮的混凝土通道返回。当他重新坐上越野车，驶离那个布满铁锈和尘土的破败院子，重新看到普通城镇的灯火和稀疏的行人时，一阵强烈的恍惚感袭来，仿佛刚才深入地下的经历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境。
然而，口袋里那张白色卡片坚硬的边缘，隔着布料清晰地硌着他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冰冷地提醒他——那条向下的通道并非幻觉，李嵩那些包裹在谨慎言辞下的警告也绝非虚言。他原本熟悉的世界，在那扇不起眼的铁皮保险柜后面，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而缝隙的另一端，是他无法想象的深邃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