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惨白的阳光照在京城巍峨的城墙上,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城门高达十丈,投下的阴影将整个车队笼罩其中,仿佛从旷野驶入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城门洞内,五十名身披玄甲、脸覆恶鬼面盔的骑士如一堵钢铁城墙,沉默地阻塞了通道。他们胯下的战马喷着浓重的白气,铁蹄不安地刨动着石板,杀气几乎凝成实质。铠甲摩擦发出的金属声在密闭的城门洞里回荡,令人心悸。
为首将领身着紫棠色官袍,正是刑部缉捕司郎中郑阎。他半边脸扭曲如同被烈火灼烧过,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他腰间佩刀上暗红色的血渍隐约可见,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血腥气。
止步!郑阎声如破锣,举起刻着刑部稽查的玄铁令牌,奉宰相钧令,稽查入京要员随行人员!凡无京师户籍、无官身文书、形迹可疑者,一律扣押,移交刑部大狱候审!
他阴鸷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姬凰身后每一个从青禾来的护卫、属员,刻意在林枫和柳娘子身上停留良久,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
国师大人,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请约束您的人,配合查验。刀剑无眼,若有人反抗,一律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锵——
青禾护卫们齐齐按刀,眼中迸发出愤怒的火焰。对面玄甲骑士的长戟瞬间压下,寒光刺眼!肃杀之气在城门洞内激荡,冲突一触即发!
林枫目眦欲裂,右手已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柳娘子脸色凝重,迅速扫视着对方的阵型,寻找破局之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郑郎中。
姬凰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不见丝毫慌乱。她甚至没有下车,只是掀开了车帘一角,露出一双澄澈如秋水的眸子。
你要查我的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依据的是《刑律》哪一条,哪一款?
郑阎冷笑一声,脸上的疤痕随之扭动:刑部办案,自有章程!何须向你一一禀报?
那就是没有。姬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寒风过境,无凭无据,拦截国师车驾,扣押朝廷命官随员。郑郎中,你是在挑衅国师威严,还是在藐视陛下亲自赐下的旌节?
她不等郑阎反驳,语速骤然加快,字字如刀:
《永业律·刑律篇》第二百三十四条载明,刑部拿人,需持刑部正堂签押文书,注明事由、人犯。你手持稽查令,权限仅限于盘问,无权扣押!
《仪制通则》第一章第三条明文,钦差旌节所至,如朕亲临,三品以下官员需下马避让,跪迎圣安!你区区五品郎中,安敢拦路?
太祖《开国训》有言,非谋逆大罪,不得惊扰钦差,违者以不敬论!郑郎中,你口口声声谋逆,是认定本宫谋逆,还是认定陛下钦点的青禾新政是谋逆?!
一连三问,一问比一问凌厉,一问比一问诛心!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将一顶诽谤圣躬的天大帽子扣了回去!
郑阎那张扭曲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独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接到的是死命令,必须在此地将国师的羽翼剪除。若是办砸了...想到张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心底冒起一股寒气。但诽谤圣躬的罪名,更是诛九族的大罪!他的拳头在袖中握紧,指节发白,进退维谷间,冷汗已浸湿了后襟。
他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玄甲骑士,气势也为之一窒!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国师,对律法的熟悉程度竟如此惊人!
你...你强词夺理!郑阎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是不是强词夺理,郑郎中心里清楚。姬凰放下车帘,声音恢复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林枫,记录:刑部缉捕司郎中郑阎,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凭无据,武力拦截国师车驾,意图扣押朝廷命官,言行疑似构陷钦差、诽谤新政。本宫会亲自向陛下上本,问问张相,这是不是他的意思。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
现在,让开。
最后两个字,她灌注了一丝精纯的灵力,清越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炸响。
郑阎浑身一颤,看着林枫真的取出纸笔开始记录,又感受到身后玄甲骑士们投来的迟疑目光,他知道,今天这差事,彻底办砸了。再僵持下去,真闹到御前,就算是宰相也保不住他。
他死死咬着牙,脸上的疤痕因愤怒而扭曲得更可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让路!
玄甲骑士们沉默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了通道。车队缓缓启动,在无数道震惊、敬畏、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驶入京城。
林枫记录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看向车驾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服。原来杀人,未必需要用剑。柳娘子与他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明悟——国师今日给他们上了抵达京城后的第一课:何为不战而屈人之兵。
车内,姬凰指尖摩挲着那枚青色玉简,眼神冰冷。
这一局,她赢了。但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车厢外,玄煞的声音淡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以彼之盾,挡彼之矛。这一手借力打力,倒是深得水之三昧。
稍作停顿,他的声音转冷:不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我知道。姬凰回应,指尖在玉简上轻轻一点,所以,我给他埋了一根刺。
她指的是那句问问张相。这根刺,必将在张垣和郑阎之间,种下猜疑的种子。
当车队抵达澄心馆,面对孙管事那套西苑勤勉楼的说辞时,姬凰甚至没有亲自出面。
柳娘子直接上前,将一份刚刚起草的文书副本拍在孙管事面前,上面赫然记录着郑阎拦路之事。
孙管事,柳娘子笑容温婉,语气却带着刀锋,国师方才在城门口处置了一个不懂规矩的五品官。你是想体验一下,被国师依据《永业律》、《开国训》、《仪制通则》一条条问责的滋味吗?
孙管事看着文书上的名字和构陷钦差的字眼,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重新安排了。
是夜,姬凰在灯下审视着柳娘子初步梳理的京城势力图,指尖在仓廪署上划过。
水能载舟...她喃喃自语,那我便先搅动这潭水,看看底下藏着什么淤泥。
窗外,玄煞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业火在他指尖明灭,映照着他冰冷的唇角。
水已经浑了。第一条鱼,很快就会自己跳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娘子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封密信,脸色凝重:
国师,刚收到的消息。仓廪署副使周明远,一个时辰前在家中自缢身亡。
姬凰目光一凝: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们入城后半个时辰。柳娘子低声道,现场留有一封遗书,说是亏空库银,以死谢罪。但据眼线回报,周家书房有打斗痕迹,遗书笔迹也略显仓促。
玄煞在窗外冷笑:这条鱼,死得倒是时候。
姬凰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仓廪署的方向,目光锐利如刀:不是自杀。
她转过身,烛光在她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这是有人急着灭口,想把线索彻底斩断。
那我们...柳娘子迟疑道。
姬凰语气斩钉截铁,不仅要查,还要大张旗鼓地查。明日面圣,我就要请旨彻查仓廪署亏空案。
玄煞挑眉:你不怕打草惊蛇?
蛇已经惊了。姬凰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既然他们怕我们查,我们就偏要查给他们看。我要看看,这潭浑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
柳娘子,你立即去办两件事:第一,想办法拿到周明远这些年的往来账目,特别注意一个叫四海商行的;第二,找到他的家眷,务必保住他们的性命。
林枫。她头也不抬地唤道。
末将在!林枫应声而入。
你带几个机灵的好手,暗中保护周明远的家眷。记住,不要打草惊蛇,但要确保他们万无一失。我怀疑,灭口的人不会就此罢休。
待二人离去,姬凰才放下笔,看向窗外:你觉得,接下来会是谁跳出来?
玄煞把玩着指尖的业火,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不管是谁,都不会让我们失望。
就在这时,远在宰相府书房内,一场对话也在进行。
张垣将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正好堵住了白龙的最后一口元气。
他对坐在对面的幕僚轻声自语:姬凰啊姬凰,你以为你是在破局,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进一个更大的局。
烛光摇曳,映照出棋盘旁,另一枚刻着四海商行的令牌。
幕僚低声问道:相爷,周明远那边...
弃子而已。张垣又落一子,重要的是,要让国师大人按照我们设定的路线走。传令下去,把那个账本送到她一定能找到的地方。
可是相爷,那账本上...
张垣抬手打断:真真假假,才最动人。我要的不是她找不到线索,而是她找到我们想让她找到的线索。
他望着棋盘上渐渐成型的杀局,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京城的夜,深了。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在这盘大棋中,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也都想成为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