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停在半空,离地三寸,一动不动。
迦叶低头看着它,手指微微颤抖。那滴血像是被什么托住,又像时间在这一刻停了。他忽然闭上眼,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别怕,我在。”
那是三百年前,在南荒瘴气林里,他对那个抱着婴儿的女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烬羽从小到大,无数次在梦里听见的声音。
他猛地睁眼,目光落在烬羽身上。
她还靠在断柱旁,头微微仰着,望着天上的星星。月光照在她的侧脸,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子。她没察觉异样,只是轻轻吸了口气,像是冷了,往我这边靠得更近了些。
可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失忆的迦叶了。
从她在若水河畔展开净翼,挡住天帝最后一击时,我的记忆就开始一块块回来。那些我以为早就散掉的画面,全回来了。昆仑虚的雪,墨渊的手掌按在我肩上,诛仙台上的风,还有她跪在血泊里抱着母亲尸体的样子。
我都记得。
我一直没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不想让她以为,我是在等她为我哭、为我痛、为我活。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喊“哥哥”的小女孩了。她是烬羽,是能站在废墟之上说出“我要重修律法”的人。
我不想用一句“我记得”,把她拉回过去。
我动了动手指,那滴血终于落下,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响。
烬羽转过头来,“怎么了?”
我没回答,只看着她。
她皱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觉得哪里不对。然后她看见我手上的布巾又渗出血来,脸色变了。“伤口又裂了?你刚才不是说没事吗?”
她说着就要起身过来,我却先站了起来。
一步,两步,走到她面前。
她抬头看我,眼神有点慌,“你干什么?”
我说:“其实……我早就恢复了所有记忆。”
她愣住了。
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吹起她的发丝,扫过我的手腕。她张了张嘴,声音很轻:“什么时候?”
“就在你撑起屏障那一刻。”我低头看着她,“我听见了那句话——‘别怕,我在’。那是我对你说的,第一次。”
她的呼吸停了一下。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直以为那是玉珏共鸣带来的幻觉,是她太想听到所以才听见的。可现在,亲口从我嘴里说出来,她反而不敢信了。
她慢慢站起来,后退半步,背抵住断柱。“那你为什么不说?从那时候开始,你就记得了?记得我是谁?记得你救过我?记得我娘是怎么死的?记得你在诛仙台上魂飞魄散?”
我点头。
她的眼眶红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守着回忆等你?你以为我不够坚强吗?你以为我还是那个需要你骗我的人吗?”
我没有躲开她的目光。
“我不是不信你坚强。”我说,“我是怕……一旦我说出‘我记得’,你就不会再往前走了。你会停下来,回头找我,然后把一切都重新放在我身上。”
她咬住嘴唇。
“我不想让你只为我活着。”我往前一步,抬手扶住她的肩,“我想看你成为烬羽,不是阿烬。不是那个被我救下的孩子,而是能自己决定命运的人。”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可你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吗?”她声音发抖,“三百年前,你把我放在树洞里,说会回来接我。我没走,我在那里等了七天。后来玉珏发热,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就去找你。我学会聚魂术,我去闯幽冥深渊,我去跟离渊周旋,我去挡天帝的剑——都是为了等到你说这句话。”
我喉咙发紧。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一直在忍。我看着你做每一个决定,走每一步路,我都替你高兴。哪怕你生气,哪怕你怀疑我,我都觉得好。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突然扑上来抱住我。
力气很大,像是要把我揉进身体里。我反手紧紧抱住她,一只手压在她后背,另一只手贴着她的头。她的肩膀在抖,眼泪浸透了我的衣领。
“你混蛋……”她哽咽着说,“你明明都记得,还装作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装作不记得小时候的事,装作对我只是感激……你明明都知道!”
我闭上眼。
“对不起。”我说,“但我不能早说。如果我在你还没准备好之前就说出来,那就不是成全,是拖累。”
她抬起头,脸上全是泪,“那你现在说,是不是代表……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早就准备好了。我只是终于敢承认——我也准备好了。”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抹掉眼泪,用力掐了一下我的手臂。“疼吗?”
“疼。”我说。
“那不是梦。”她低声说,“你是真的回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我一直都在。”
夜风吹过废墟,远处值守的士兵换了岗,脚步声渐渐远去。天上星辰明亮,月亮移到了中天。我们的影子交叠在地上,分不开。
她靠着我胸口,听了一会儿心跳,忽然问:“那你记得那天晚上,在翼族神殿外,我给你披衣服的事吗?”
“记得。”我说,“你说天凉,别冻着。可你自己穿得比我还少。”
“那你记得在南荒边境,我偷吃你包袱里的干粮,结果辣得直喝水?”
“记得。你还打翻了水囊,我骂你笨。”
“那你记得……”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在你坟前烧纸,说如果你有来世,别再遇见我这种麻烦的人?”
我心头一紧。
“记得。”我说,“我当时就在旁边。魂魄散了,听得到,碰不到。”
她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记得每一句。”我抚着她的发,“包括你说‘要是你能看见现在的我,会不会骄傲’。”
她的眼泪又要下来。
我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碰,“我会的。我很骄傲。”
她终于笑了,带着泪光,像雨后的星。
她抓着我的衣袖,仰头看我,“以后不准再瞒我了。不管什么事,都要告诉我。”
“好。”我说。
“说话算数?”
“算数。”
她这才重新靠回来,脑袋搁在我肩上。我搂着她,感受她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过了很久,她喃喃道:“明天要去若水河畔立盟约了吧?”
“嗯。”
“三界的人都会去。”
“嗯。”
她抬头,“那你要牵着我的手,站在一起。不要分开,也不要假装不认识我。”
“不会。”我说,“这次轮到我带你走。”
她点点头,闭上眼。
风又吹起来,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飘向天空。远处传来一声鸟鸣,大概是归巢的夜禽。
我低头看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她。她的脸贴着我的胸口,呼吸均匀。我站着没动,也不想动。
这一夜太长了,但她终于等到了。
我也终于回来了。
血从我的手腕缓缓流下,滴落在她背后的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