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女学门前人潮如沸,殿梁城从未有过这样的盛景。
身着葛布粗衣的浣纱女、鬓角银白的绣坊嬷嬷、梳双丫髻的小乞儿、青布帷帽遮面的小吏家眷……乌泱泱挤在桐油新刷的大门前。
千百道目光齐刷刷盯在门楣,灼热得快要点燃吹来的风。
“揭——匾——!”唱喏声扯破长空。
永嘉公主素手轻扬,明黄缎子流水般滑落。阳光下,“启明女学”四个飞金大字炸开夺目辉光。
御笔的钩划饱蘸天子意气,“明”字末笔那一钩,龙飞凤卷,仿佛真要破开青天。
“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茗剪下一缕发系于匾角:“今日断发为誓——此门永为女子开!”
山呼海啸的声浪撞碎云霄。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扑倒在地,手指抠住门前新铺的青石砖缝,嚎啕哭喊声劈开人群:
“妮儿啊!看见没?皇帝给咱挂匾了。咱能读书了!”她身旁七八岁的小女娃攥着沾满油污的《三字经》残本,懵懂的瞳仁里倒映着金匾的光,亮得像淬了星子。
欢呼的浪潮此起彼伏,日光洒在金匾上璀璨夺目,映照着每一张激动的脸庞。
就在这万众沸腾、群情激昂的时刻——
“噼里啪啦——!!!”
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炸响!
负责点燃“开门红”鞭炮的陆安雄赳赳地杵在人群最前方,手里攥着一根烧得“滋滋”作响的超长竹竿,竹竿顶端挑着一串千响雷!火星子“噼啪”乱蹦,硝烟弥漫。
他咧着大嘴,正准备享受这“点炮功臣”的荣光……
“轰——!!!”
一声超级巨响猛地炸开。
不知是受了潮还是陆安这莽夫点的太急。那串千响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窜天猴,“嗖”地一声,带着一溜火星子,直冲云霄。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
“啪嚓——!!!”
落在了永嘉公主身侧侍女素心手中那柄金丝裂纹扇上。素心一惊,扇子随着鞭炮脱手而出——
火星四溅!烟尘弥漫!
那柄裂纹如冰花绽放的绝世珍品被炸得扇骨折断,金丝崩散。
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扇柄,可怜兮兮地落在地上。
永嘉公主萧玉保持着雍容华贵的姿态。她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心爱的扇子已然变成“焦炭艺术品”,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从端庄,到错愕。愣住了一瞬,眼角划过晶莹,最终……恢复平静。
陆安举着那根还在“滋滋”冒烟的秃头竿,整个人也僵成了石雕。额头上还沾着几点炸飞的黑灰,一脸茫然。
陆安“唰”地一下把那根冒烟的“凶器”竹竿高高举起,像是献宝一样,对着永嘉公主的方向,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他这辈子最“机智”的祝福:
“恭贺公主!旧‘善’缘尽——新梦初启!!”
永嘉公主看着满地扇子碎片,再看看陆安那副举着秃竿、一脸“我干了件大事”的憨直模样,嘴角抽动了两下。
最终,那点皇家威仪也绷不住了,化作一声莞尔轻叹。“罢了……旧扇已碎,或许正预示着……该换一番新气象了。”
就在这笑声未歇的当口,一阵清脆稚嫩的童谣声飘来:“商玉皓,商玉皓!肚子滚圆呱呱叫!知识顶破小蛮腰,启明女学最傲娇!”
“噗——!”商清月刚喝到嘴里的茶直接喷了,杏眼圆睁作势要追,孩子们早已笑闹着跑开,场面愈发欢腾。
气氛瞬间从“扇子惊魂”切换成“鸡飞狗跳”的追逃大戏!孩子们的笑闹声、商清月的“怒吼”声、围观人群更响亮的哄笑声,交织在一起,把这场庄严的开学典礼,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当启明女学门前的欢呼声渐歇,苏府西角门巷深处,一扇蒙尘的囚窗悄然裂开一道缝。
半张枯槁的脸紧贴窗棂。
王婉晴乱发间露出一双眼,死盯着启明女学宣传画报上的字。
光与尘,金匾与囚笼,在这一刻被风绞成锋利的碎片。
日光在喧闹中渐渐西斜,将启明女学前的人影拉长。当最后一位访客离去,女学后院最深的‘观星斋’内,门窗悄然紧闭,只余铜雀衔芝香炉里一缕幽兰青烟袅袅。
永嘉公主指尖拈着薄胎青瓷盏,目光刮过商清月与郑茗:
“新法尽废,苛税复起,漕役加征——这便是宗政公给三弟‘监国’的大礼!”
郑茗霍然展开袖中半旧的卷轴,“唰”地铺满整张花梨案。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蛛网般覆着人名籍贯:
通判周明、漕运司张廉、两淮盐课使吴越……每一个名字旁都细批了家世软肋、政绩污点、外室居处……
“公主殿下给的三皇子门生脉络在此。”郑茗指尖重重点中卷首几个血墨圈出的名字,“周明、吴越、张廉,此三人乃旧党安插在三殿下中枢的眼线,亦是其命门所在。”
郑茗言简意赅点出要害:“周明贪灾粮,吴越藏外宅,张廉原配之死关联宗政家公子恶行——证据俱在我等掌握之中!”
永嘉手中茶盏“叮”一声轻叩案沿,碧螺春清亮的茶汤映着她寒星似的眼:
“光掀了这几人可不够。宗政公根深叶茂,背后是旧党多年的树根盘绕。打蛇不死——”
她盯着两人:“必遭其噬!你二人,可愿与我绑在一条绳上,推我三弟这把‘仁刀’,斩断旧山河?”
案角博古架上,一方白玉玲珑盒无声滑开。永嘉葱白指尖捻起三只赤金镯,镯面不雕龙凤,只錾着一圈极小的箴言:“启明于昏,握珠于渊”。
郑茗的腕骨已套进金圈,声音灼热熨烫:“我若惧,此刻还在清韵阁,唱着那靡靡之音。”
商清月咔哒一声叩上搭扣,声音斩钉截铁:“我商家百年忠心,今日就押给这‘启明’二字,九死无悔!”
三只金镯在晨光下撞出脆响。窗纸上三个纤秀侧影的轮廓,像三把出鞘的薄刃,在暗室里劈开一道刺目的光。
殿梁城启明女学内三姐妹密谈的盟约,如石子入水,涟漪悄无声息地荡开。不过月余,金陵城中那所曾被强行封禁的女学堂,竟也如雨后幽兰,悄然重绽微光。
清晨,金陵城北怀安女学残破的门楼重刷了青漆。石阶前那半截枯死的老柳桩上竟抽出几缕倔强的新芽。
陆昭仰头看着悬在新门楣上的牌匾——那字由郑怀安亲笔题写,银钩铁画,墨里掺了她新调的药胶,日光一晒,竟泛出隐隐的血色纹路。
“当家的,进去看看吧?”家丁小声提醒,“里头收拾齐整了……”
陆昭沉默着点头,清脆的读书声隔着斑驳窗纸,像细针往心上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他推开后院小屋落满灰的门。桌角半坛蒙尘的“烧刀子”被抹去封泥。
这熟悉而简陋的陈设,恍惚间将他带回澶州西苑,那与郑茗并肩为疫民奔走的日子。她的指尖沾着血污与墨香,眼底却燃着不灭的光。
他倒满一杯浊酒,端起一杯泼在尘土厚积的地上。
“这一杯,”陆昭喉结滚动,“敬天地间所有拿笔当刀、披书作甲的女子!”
“痛快!”一声巨响,酒坛被顿在桌上。窗外的读书声清脆入耳,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泛起一丝释然的弧度。
往事如酒,烈过,烧过,终将沉淀。而她的光,已在别处照亮更多人。
他从袖中掏出陆安的密信,展开,只有一行字:
兄勿念,已“善”终。
与此同时,殿梁相府议事厅内堂腥风压城。
苏明远递上的《陈新法九宜疏》被狠狠掼在金砖上。卷帛翻滚着摊开,露出墨迹淋漓的万言书与上百血手印。
“白眼狼!喂不熟的白眼狼!”
宗政毅的怒吼震得房梁积灰簌簌下落。这位宰相面孔紫胀,指着跪在台阶下苏家兄弟的手指颤抖:
“新法?新法是刮我大启民脂民膏的毒刃。是引火烧身的薪柴。尔等竟敢说‘九宜’?”他抓起御案上另一本奏折——那是苏明澈写的《榷盐利弊策》,劈头砸向苏明澈!
“你们苏家拿过王忧国多少好处?啊?如今攀附了三殿下,就以为能蹬着宗政公的脖子摘星揽月了?”宗政公门生赵之一脚踹翻铜鹤灯台,灯油泼在苏明远的官袍下摆,火焰腾起烧焦的糊味。
苏明远直挺挺跪着,任火舌舔舐衣袍。他盯住赵之扭曲的脸:
“宗政公!榷盐新法定盐价,平盐市,去盐霸!若无此新法,淮扬十六州今夏便要多添三千饿殍尸骸!至于盐铁税改——”
苏明远声音凛然:“您门下盐商,用官船走私的那三十万两!是填了您的后院池子,还是铸了您嫡孙周岁宴上那尊金麒麟!”
殿外雷声隆隆滚过铅灰的云层。
赵之眼角疯狂抽搐,怒极反笑,那笑声比枭啼更瘆人:“好…好一个苏青天!好一个为民请命的苏大人!”
赵之手指探进袖囊,抖出一卷漆黑为轴的密册:“明日早朝,我倒要请陛下看看你这位青天大老爷!”
赵之的目光缠上苏明远,“是如何在澶州水患前,暗通陆家奸商放粮,以苏青天的美名收买民心的!”
天边一道闪电劈开浓云,亮得能看清苏明澈瞬间惨白的脸,和苏明远眼中的血丝。
相府的争论渐渐散去,凤仪宫内皇后指尖捻着密报的灰烬,唇角却弯成一道冰刃。窗外惊雷炸响,映亮紫檀架上那尊金麒麟。
“好个苏青天,连哀家赐的礼都敢泼脏水……那麒麟原是一对,另一只宗政公嫡孙周岁时,通过他门生赵之的手送予宗政公当贺礼了。”她指腹抚摸着麒麟。
“娘娘,宗政公在麟德殿亮刀了。”暗影里太监李福禄喉头发紧,“若陛下真信了苏明远揭发的三十万两漕银案——”
“慌什么?”皇后的玉手指向那金麒麟,“一对一模一样的金麒麟确是过于惹眼,本宫看这样式乏了,送去内务司,给本宫融成一尊金佛吧。”她抬起的手,从容收回,轻轻拂过发髻。
李福禄深深一揖,端起金麒麟躬身退出……
“郑茗……你的女学,和你倚仗的那点微光,本宫自会亲手掐灭。”皇后沈氏轻抚秀发,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朝堂上挥向苏家的刀,刀柄早已刻着凤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