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滚烫的雨前龙井砸在郑茗脚边的地砖上。洇湿郑茗素色裙裾下摆,几点滚烫溅上手背,燎起红痕。
“不长眼的东西!”王婉晴端坐锦榻,手里慢条斯理捻着一串翡翠佛珠,“连盏茶都端不稳,也配伺候主子?平白污了这上好的料子。郑姨娘,”她尾音尖利。“你乡下带来的规矩,就是这般教下人的?”
春杏看向王婉晴,嘴角抽动着,额头磕在砖面:
“夫人息怒,奴婢…该死!”
郑茗垂眸,手背上被热茶溅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这灼痛感……奇异地将她拽回某个模糊的时刻——也是这样的刺痛,从手背蔓延开,伴随着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的感觉……她猛地抽回手,指尖微颤。郑茗故意没理会跪地的春杏。缓缓蹲下身,用帕子擦去裙摆上的茶渍。
“夫人教训的是。”郑茗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波澜,“乡下地方自然粗手笨脚,比不得夫人的金尊玉贵。”
她抬眼,直直看向王婉晴,“只是这茶盏,是我的人失手。夫人要打要罚,冲我来便是。何必拿个丫头作筏子,平白…跌了您的身份。”
郑茗看到王婉晴捻佛珠的手指一顿。翡翠珠子碰出刺耳脆响。她脸上那点假模假式的雍容似乎裂开一道缝,眼神怨毒:
“你——”
“姨娘!”苏平章像只受惊的小猫,从里间扑出来,一头扎进郑茗怀里,小手攥住她沾染茶渍的衣袖,小脸煞白,“我怕…”
郑茗顺势将孩子揽住,用手轻轻拍抚他单薄的脊背,声音柔了下来:
“不怕,姨娘在。春杏,快去给少爷备午膳。”她牵起苏平章,不看王婉晴那张气得发青的脸,转身就往书房走。春杏闻声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平章乖,姨娘给你念新得的《世说新语》。”郑茗柔声细语。
王婉晴盯着他们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背影,她将翡翠佛珠掼在榻上。
“去!告诉厨房!”王婉晴声音刺耳,
“今晚的燕窝,郑姨娘那份——免了!”
王婉晴怨毒的声音早已散去,苏府内归于平静。
暮色渐沉。苏府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初春夜晚的寒气中隐隐透着酒气。苏明远踉跄着跨过门槛,身子微晃,被仆役虚扶了一把才站稳。宝蓝锦袍前襟洇开大片酒渍,发冠微斜,几缕碎发垂落额角。
他脚步摇晃,右手始终拢在宽大的袖袍内,隐隐绷紧,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好酒…痛快。”他舌头打着卷,声音含混,迷离的醉眼在扫过庭院回廊深处的假山阴影时,陡然一顿。几个仆役簇拥着他,脚步拖沓地往里走。
“大人当心!”一名仆役见他身形不稳,急忙去搀扶胳膊。
苏明远一甩手,将那仆役带倒,他顺势跟着踉跄两步。
王婉晴闻声赶来,用手帕捂住口鼻,眉头微蹙。苏明远却仿佛毫无察觉,只对着王婉晴嘿嘿傻笑:
“夫人…嗝…来!”作势欲扑。
王婉晴后退半步,尖声呵斥下人: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扶大人喝醒酒汤去。”
仆役们七手八脚架住苏明远。他任由他们动作,袖中紧握的右手始终未松,醉眼在掠过书房,郑茗哄平章读书的剪影映在窗棂,那点锐利瞬间被更深的混沌淹没。
苏明远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宗政公…不识货…宋晦…狗东西…”他被半拖半架地扶往主院……
西苑茗竹轩内,烛火明灭。
苏平章蜷在郑茗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终于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湿意。
郑茗轻轻拍着他,目光却凝在窗外。庭院清冷,月光如霜。
门帘轻响。陆安像只狸猫般闪了进来,脸上没了平日的嬉笑,语速极快:
“二公子那边,铁桶。苍蝇都飞不进。但人活着,送水送粮的兄弟隔着高墙听见里面咳嗽声了!”
“还有!”陆安眼中精光一闪,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纸,小心翼翼展开一角,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朱砂印痕轮廓,“宋晦那狗贼栽赃的文书里夹带的。不是二爷的私印,这印纹…邪性!半边像龙纹,半边像狗啃。您看!”
郑茗接过那张纸,目光落在印记上的刹那,脑中轰然一响——这纹样竟与她废稿中先帝废太子的印鉴严丝合缝!这桩宫闱秘辛,除她这个“作者”,世间还有谁知?郑茗的指尖抚过纸上深刻的凹痕,她心头陡然一沉。此物夹在明澈与三皇子往来的书信中,分明是有人要借陛下对“逆臣”的忌惮,一石二鸟,将三殿下与苏家一并铲除!当年废太子事发时,当今太子尚且年幼,幕后那只手……莫非直指中宫?无论真相如何,这印记绝不能留!
“这印记……”郑茗声音压低:“是原件?可曾留有副本?”
“大人设计灌醉了值夜的官员,我趁机潜入大理寺案卷库才盗出此物。我认得此印非同小可,绝非二爷与三殿下平日所用,特意细查过,并无副本。只觉得此事蹊跷,才冒险带回。此刻大人尚在醉中,并不知晓。”
“此事千钧重,万不可让大人知晓。”郑茗眼神凛冽,语气不容置疑,“回去只禀报所见,至于其他,便说并无所获。”说罢,郑茗毫不犹豫地将那纸片凑近跳跃的烛火。
“刺啦——”一声轻响,橘红的火舌骤然舔舐上印记,青烟腾起,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凭证顷刻化为灰烬。
陆安怔在原地,满面困惑,却见郑茗神色决绝,终究将疑问咽下,只重重抱拳:“姨娘深谋远虑,我……遵命便是!”言毕,转身悄无声息地隐入浓稠的夜色之中。
冷月无声,霜华浸骨。郑茗抱着熟睡的孩子,望向主院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苏明远豪迈的醉歌……
殿梁城的更鼓敲过三回,苏明远的歌声早已停歇。一道黑影翻过苏府高墙,落地无声——
黑影的官靴碾过枯叶,直奔书房。
那黑影怀中鼓鼓囊囊,似乎揣着什么东西,手指按住腰间刀柄,快步前行。
烛火骤亮时,苏明远剑锋已抵住来人喉管。
“苏大人旧识,剑下留人!十年前松溪驿馆,您那纸救命税凭帮了我,您还给了我一双新鞋。”那人扯落蒙面,露出那张被凉州风沙刻出棱角的脸。
“周泰?”苏明远一怔,眼前人早非当年伏地哀哭的寒生。
“苏大人!”周泰扑跪在地,急声道:“小生受三殿下提携,任御史台侍御史,负责监察文武官员,审理疑狱案件。如今因苏明澈案牵扯,三殿下为避人口实,特命我前来,查证宋晦构陷苏明澈的书简在此!”
“大人看这笔迹!这‘三皇子密函’字迹工整,却难掩宋晦心腹‘杨刀笔’特有的撇捺习惯!我比对了宋府卷宗,绝不会错!”周泰眼中寒光一闪。
“如今纵观诸皇子,唯有三皇子仁德谦逊,是少有的明主。宋晦真正要的不仅仅是苏二爷性命,而是借此案扳倒三皇子,用苏家满门的血,染红他攀附东宫的台阶!”
周泰掏出半片工部密档残页拓印,递给苏明远。苏明远看向那拓印:边缘焦黑,印鉴残缺,却隐约可见“裂魂梭制式核准”字样。
“得知您在回京路上遇刺,我特意去大理寺调了您被刺案子的卷宗。翻看时猛然忆起早年有个工部的案子,我去查阅卷宗时无意间看到过这图样,与您遇刺卷宗里的暗器描述如出一辙。工部的兄弟为了弄到这个,翻墙出来的时候折了一条腿。”周泰悲从中来,眼眶通红。
苏明远指腹抚过那拓印。
那裂魂梭难道是工部流出来的?这宋晦未免太过明目张胆!苏明远后背窜起一阵凉意。他深深看向周泰赤红的眼睛。没想到当年他予周泰一纸生路,今夜周泰还他一场泼天翻案。
苏明远郑重一揖。“工部那兄弟,我改日登门道谢!”
周泰眼神悲怆道:“当年赶考路上,若无大人那纸税凭,我早成饿殍。今日这身官袍……我要亲手把您的恩义,淬成插向宋晦咽喉的利刃!亦报三殿下知遇之恩!”
周泰喉头哽咽化作厉啸:
“我这条命是您撑起的骨头。宋晦作恶多端,欺压百姓。京中无人不晓。他手中沾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去年他亲族宋家庄强行征地,把周边的土地据为己有。徐老汉不从,与衙役争执,被不慎打死在田埂。宋晦利用京中关系,只赔了点钱草草了事。现在,该用我这身骨头撑起百姓的脊梁了。”
五更梆响穿透窗纸,周泰身影一闪没入夜色。
苏府后门悄然合拢。
天边残月如钩,苏明远脑海中勾勒出十年前松溪驿馆那颤抖的脊梁。
他没想到而今功名化刀,恩义成局!
“百姓的脊梁…”苏明远低声咀嚼着周泰血泪斑斑的誓言。
他伸手,一封探子的密信在宽大袖袍内滑出,那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清韵阁——沈梦娘”
敌人亮出了噬人的毒牙,下一口,咬向的会是谁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