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高墙圈出一方清净,而此刻的书坊内院,午后日头晒得人骨缝发酥。郑茗倚着游廊朱栏,眼皮沉沉欲坠。
“驾!驾!杀贪官!”
一声童音刺破宁静。苏平章跨着青竹“战马”,胖腿生风,炮弹般掠过郑茗身侧。掀起的劲风几乎卷飞她鬓边碎发。
“嗳!”郑茗伸手欲拦,那小肉团已冲向空地。
张申之子张翰穿着宝蓝缎面的簇新袍子,正屏息放一只五彩纸鸢。纸鸢颤巍巍刚离地三尺——
平章的“战马”突然碾过鸢尾。那精工细作的彩鸢,一头栽进泥里,翅骨折碎。
张翰的脸皮由猪肝紫褪成惨白,眼珠盯着“死鸟”,嘴唇哆嗦着。
“呜……
苏平章却勒“马”扬头,童音清亮:
“哭什么?你爹是蝗虫。专啃庄稼的大蚂蚱!”
张翰身后两名豪奴脸色骤变,其中那个三角眼的吊梢眉一竖,狞声吼道:
“哪来的野种!规矩喂狗了?我家小主子也是你这杂碎能辱的?就你娘?哼!谁知肚皮里爬出的是哪家……”
“住口!”另一豪奴急喝,却阻不住那污言秽语。
郑茗目光如电扫过那豪奴腰间挂着的玄铁腰牌。
与当年父亲郑云龙被抓走时,凶徒身上的一模一样。刹那间,滔天旧恨熔成焚心烈焰。
苏平章小脸一懵。他不知何时掏出黄杨弹弓。一粒石子破空厉啸,擦着张翰发髻掠过。将他头上金冠,打得歪斜欲坠。
“送你顶戴。”平章叉腰得意。
“反了天了!”豪奴暴吼。
眼见一场撕咬即发。
“平章——”
郑茗快步掠至场心,不动声色地将那举着弹弓,满面“何错之有”的小崽子护在身后。
她俯身,指尖拈起地上那片破碎纸鸢。唇角绽开温软无害的笑:
“好精致的风筝,可惜了。章儿顽劣,该罚。过来。”
郑茗背对张家,半蹲。她压低声音,恰入平章耳蜗:
“乖,姨娘教你个新曲儿赔罪,比弹弓有趣百倍,唱来大家乐乐?”
苏平章圆眼眨巴,蛮横被新奇压下,好奇凑过小脑壳。
“衍州米,贵如金。小耗子偷粮忙……”
“偷进……”苏平章奶声跟唱:
“偷进张使厅里藏!”
张翰脸上的表情懵懂。身后豪奴脸色阴沉,三角眼凶光毕露。
郑茗仿佛才惊醒,“惊惶”捂住平章小嘴:
“哎哟,童言无忌!快别唱了,失礼!”
拽着犹自得意的肉团子疾步遁走,留下身后一片冰封。
就在郑茗拉着平章匆匆离开书坊片刻后,皇宫嘉鸾殿内,熏香正袅袅升起。
永嘉公主萧玉指尖轻轻敲击紫檀案面。
“唱了什么?”她声线慵懒。
“禀公主,‘衍……州米……贵……贵……如金,小耗子……偷……粮忙,偷进……偷进……张使厅里藏!’”灰衣人伏地,脸憋的通红。
永嘉倏然抬眸:“好一把剔骨刀,坊间正缺这样一句朗朗上口的由头。传令——”
她朱唇轻启:
“本宫要这童谣……明日日出之前,钻进全城人的耳朵……”
同一片天空下,不远处的皇宫演武场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六皇子萧景桓引弓如满月,箭簇寒芒锁定百步外靶心。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姿。
“六殿下!大事不好!”一个内侍连滚带爬扑来,声线抖得不成调。
萧景桓箭尖微偏:“何事惊慌?”
“苏…苏府那小崽子,在书坊唱了反调!……不知怎的,这童谣两个时辰就传遍了京城!”
“夺……”
弓弦惊颤,那支蓄满力道的箭脱手疾飞,却失了准头,钉在箭靶边缘木框上。
“苏家那个小崽子?”萧景桓额角青筋暴起,手中的硬弓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苏明远想当清流贤能?我让他去地方上‘贤’个够!传令,让我们的人立刻上折子……”
他拿起素白手绢擦了擦手:
“还有我那好三哥!不是最爱惜羽毛,喜欢标榜清誉吗?他与苏家兄弟走得近……这份‘厚礼’,他也该尝尝滋味了!”
太监被那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遁入阴影。
萧景桓余怒未消,一脚踢飞地上箭囊:
“苏家兄弟……老三……咱们走着瞧!”
夜色如墨汁般泼洒下来,渐渐笼罩了躁动不安的殿梁城。
苏府西苑内,烛光摇曳。窗外先是隔巷零星哼唱,继而孩童跑跳声伴着“衍州米,贵如金”,更夫梆子间隙掺入沙哑的调子……其间,隐隐还混着下流恶意的词句。
郑茗倚窗,那稚嫩童谣声缠绕心房。这火太猛,烧得太快。张申岂是善类?白日那三角眼豪奴犹在眼前……他必会反扑。
郑茗的目光扫过张申府邸西南隅那片沉沉的屋脊——那是她观察数日,结合府中下人间流传的闲话,推测出的信鸽出入之地。
郑茗掌心捏着一把汗。她已在此潜伏数夜,摸清了信鸽的路线。手边是借口修剪花枝遗落的碎石。
夜空中,一点灰影自张府方向疾掠而来。
郑茗屏住呼吸,拉满弹弓——第一颗石子堪堪擦过。灰鸽受惊变向。她毫不犹豫,第二颗石子疾射而出——
一声短促惊鸣!灰影一颤,歪斜着栽向墙根浓密的月季花丛。
郑茗拨开刺枝丛,一只灰鸽在花丛中痛苦地挣扎。它一边翅膀怪异地扭曲着,圆睁的眼珠盛满惊惧,喉间挤出断续的“咕噜”声。几片灰蓝色的羽毛散落在地。
她蹲下身,手指探向它紧箍着的脚爪。
指甲小心翼翼地抠进环扣的凹槽,抽出一张小小的字条,借着稀薄的月光,她辨认出那行小字:
【衍州灭口】
夜风呜咽着卷过死寂的小院,郑茗看向灰鸽的来处——位于殿梁西南隅的张申府邸。
一个时辰后,荒郊破庙内,三皇子萧景宇褪下披风宽大的帽檐,眉宇间似有一丝凝重。
苏明澈躬身立于三皇子身后,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殿下!”苏明澈的声音急促:“刚接到府中密信!家兄按您所托新纳那个妾室郑茗……在苏府拦截了一只张申府发出的信鸽。”
萧景宇身形微顿,缓缓转过身:“信鸽?”
“是!”苏明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小纸条。他双手奉上,声音微颤:“殿下请看!密报上是‘衍州灭口’四字!”
萧景宇一步上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字条。西南道那边,前些日子不是报有张申的亲信在‘清点’赈灾账目。”
苏明澈声音更沉:“正是,三殿下。此事绝非巧合,郑茗获得此密报,足证衍州恐有大案。涉及……张申核心机密。手段……狠毒至极!”
萧景宇抬头:“明澈”
“臣在!”
“你立刻动身,亲自南下衍州。对外……就说是核查官员工费账目,务必详尽。实则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张申在衍州‘清账’、‘灭口’的物证。人证若存,务必保全。若遇阻挠……可便宜行事。记住,此行凶险万分,务必隐蔽,速去速回!”
“臣遵旨!”苏明澈肃然领命,眼中燃起决绝的光芒。
这时,书房内侧门滑开。一名身着素衣面覆轻纱的女子悄然步入,是永嘉公主的贴身宫女素心。她对着萧景宇微微一福,声冷平稳:
“殿下,公主有言:‘衍州水极深,暗礁密布。明澈大人此行,当以旧党魁首宗政公门下干吏身份为掩护,行程更为适宜。’”
她略作停顿,继续道:
“公主还言:‘张申遭童谣刺激,必如困兽,反扑在即。苏府内外,恐无宁日。请殿下务必提醒明澈大人……多加提防。’”
萧景宇眼神微动,对素心颔首:
“知道了。回禀皇姐,景宇明白。”
他目光深沉地看向苏明澈:
“明澈,可听清了?借宗政公门下之名,行事更需谨慎!至于苏府……我会设法提醒明远。你……即刻启程!”
“是,殿下保重!臣定不负所托!”苏明澈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转身迅速消失在门外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