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土平原上失去了意义。
一个小时。
三个小时。
五个小时。
太阳,或者说这个地下世界那颗昏暗的光源,已经移动到了天空的另一侧,投下的光芒,显得愈发黯淡和疲惫。
就像战场上的每一个人。
“弹药!我需要弹药!”
一名齿轮军团的机枪手,看着自己身前那台“撕裂者”重机枪通红的炮管,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他的身旁,堆满了已经打空的弹药箱,黄澄澄的弹壳,几乎要将他的脚踝淹没。
“撑住!最后一箱了!”
一名后勤兵扛着一个沉重的金属箱,在满是弹坑和尸体的阵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他的脸上,混合着黑色的硝烟和干涸的血迹。
盾墙前方,早已没有了完整的地面。
那是一片由恶魔的碎肉、内脏和融化的岩浆组成的,令人作呕的血肉沼泽。
尸体堆积得太高,以至于石心战团的战士们,甚至不需要抬头,就能看到那些后续冲上来的恶魔,那一张张扭曲而疯狂的脸。
雷哥手中的战斧,斧刃已经因为无数次的劈砍而卷曲,斧柄上,沾满了黏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恶魔之血,滑腻得几乎让他握不住。
他的呼吸,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肺部都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劈倒了多少只恶魔。
一百只?五百只?还是一千只?
不重要了。
因为前方,那扇血色的地狱之门里,依旧有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杀不完。
根本杀不完。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纯粹的消耗。
用远征军的弹药、能量和生命,去填满地狱那深不见底的兵源。
“警告,能量剩余百分之十。”
“警告,液压系统过载,即将强制停机。”
“警告,炮管温度过高,建议立刻停止射击。”
一台台泰坦机甲的驾驶舱内,刺耳的警报声此起彼伏。
这些曾经被视为战争神器的庞然大物,此刻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名泰坦机甲的驾驶员,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那一片鲜红的警告,脸上露出了惨然的苦笑。
他的机甲,还能再开三炮。
三炮之后,这台价值足以武装一个团的战争机器,就会彻底变成一堆动弹不得的废铁。
绝望的情绪,比焦土平原上那灼热的空气,还要令人窒息。
最初的血勇和愤怒,在长达数小时的,永无止境的绞杀中,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看不到尽头的茫然。
一名年轻的方舟卫队士兵,机械地重复着举枪,射击,拉动枪栓的动作。
他的眼神,空洞而麻木。
一只熔岩劣魔,侥幸躲过了盾墙上方的劈砍,张牙舞爪地扑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到了。
但他没有躲。
不是不想躲,而是身体,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就这样吧。
死了,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那闪烁着熔岩火光的利爪,即将撕开他喉咙的瞬间。
一旁的战友,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撞了过来,将他推倒在地。
噗嗤!
利爪,深深地刺入了那名战友的胸膛。
那名战友看着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大口的鲜血。
年轻士兵的瞳孔,猛地聚焦。
一股滚烫的,足以烧毁理智的洪流,瞬间冲上了他的大脑。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翻身而起,将手中的步枪,当作战锤,狠狠地,砸进了那只劣魔的脑袋里。
这样的场景,在防线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理智在崩塌,战斗在回归最原始的本能。
每一个人,都在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和意志。
舰桥之上,秦漠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神识,笼罩着整个战场,感受着每一个士兵心中,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他知道,防线快到极限了。
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小时,整条防线,就会因为彻底的力竭而崩溃。
那不是战败,而是耗尽。
“指挥官,方舟号常规能源,剩余百分之五。”
“所有战斗单位的能量储备,已经低于警戒线。”
“我们的弹药储备,也即将见底。”
苏曼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
他们已经做到了极致。
用数万人的军力,硬生生顶住了数十万,乃至上百万恶魔的疯狂冲锋,并且坚持了数个小时。
这本就是一场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但奇迹,终有力竭之时。
“我知道了。”
秦漠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他缓缓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然。
“苏曼,启动最后的储备能源。”
苏曼的身体猛地一震,“可是,指挥官,那是我们跃迁返回的最后希望……”
“没有返回了。”
秦漠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冰冷得如同万古玄冰。
“今天,要么把这扇门彻底打穿,要么,我们所有人,都变成这座焦土平原上新的骸骨。”
“要么胜利,要么死亡。”
“没有第三个选择。”
苏曼沉默了。
她看着屏幕上那道屹立在舰桥顶端的背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启动储备能源,能量导向……心灵信标系统。”
“功率……调至最大。”
随着秦漠最后的指令下达。
方舟号的内部,那颗一直沉寂着的,由三枚君主级核心共同组成的能量源,第一次,发出了低沉的轰鸣。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庞大,都要纯粹的能量洪流,被瞬间唤醒。
这股能量,没有被用于主炮,也没有被用于能量护盾。
它被尽数,灌注到了方舟号顶端,那根毫不起眼的,如同天线般的金属塔之中。
心灵信标。
嗡——
一道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精神波纹,以方舟号为中心,向着整个战场,扩散开来。
它扫过了盾墙,扫过了机甲,扫过了阵地上的每一名士兵。
那名因为战友的死而陷入疯狂的年轻士兵,正准备抱着炸药包冲入恶魔群,与敌人同归于尽。
那道波纹,轻轻地,拂过了他的脑海。
一股清凉而坚定的力量,瞬间浇灭了他脑中的疯狂。
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家乡的炊烟,看到了亲人的笑脸,看到了他之所以站在这里,浴血奋战的,所有理由。
他停下了脚步,扔掉了手中的炸药包,重新捡起了步枪。
眼神中,再无疯狂,只剩下一种名为“守护”的决绝。
那名因为机甲即将停机而陷入绝望的泰坦驾驶员,正准备弹出驾驶舱,进行最后的肉搏。
那道波纹,穿透了厚重的装甲,安抚着他焦躁的心。
他不再去看那些刺眼的红色警报。
他只是冷静地,将仅剩的三发炮弹,瞄准了远处威胁最大的三头深渊督军。
那名手臂已经因为持续的撞击而彻底失去知觉的石心战士,身体的本能,在催促着他倒下。
那道波纹,如同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怒吼一声,将盾牌,更深地,扎进了脚下的尸山血海之中。
心灵信标,无法为他们补充一丝一毫的体力和能量。
它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将所有人因为绝望和疲惫而变得散乱的意志,重新凝聚成一股绳。
将一个文明,面对毁灭时,那种不屈、不退、向死而生的钢铁意志,彻底点燃。
整个远征军的阵地,在这一刻,发生了某种玄妙的变化。
士兵们依旧疲惫,动作依旧缓慢。
但他们的每一次射击,每一次劈砍,每一次格挡,都变得无比精准,无比高效。
再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能量被浪费。
数万人的军团,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由钢铁意志驱动的,绝对理性的,战争机器。
与之相对的,是恶魔。
它们是混乱的化身,是无序的代表。
它们的强大,来自于它们那无穷无尽的数量,和悍不畏死的疯狂。
然而,当它们面对的,不再是一群疲惫不堪,各自为战的凡人。
而是一个意志统一,行动如一,仿佛永不崩溃的战争机器时。
它们那混乱的本质,第一次,成了它们最致命的弱点。
一只熔岩烈魔,嘶吼着冲向盾墙。
它面对的,不再是一个疲惫的战士。
而是三把战斧,从三个不同的,无法闪避的角度,同时劈下。
一头深渊蛮魔,咆哮着,挥舞巨斧,砸向一台看起来即将报废的泰坦机甲。
迎接它的,是来自另外两台机甲的交叉火力,和一颗精准无比的,来自远方的狙击子弹。
恶魔们,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它们发现,眼前的这些凡人,仿佛变成了一堵墙。
一堵由钢铁和火焰组成的,冰冷的,无法摧毁的,叹息之墙。
它们的每一次攻击,都会遭到十倍的反击。
它们的每一个同伴,都在以一种极其高效的方式,被屠宰,被分解。
终于。
一只距离盾墙只有不到十米的劣魔,在即将发起最后冲锋的刹那,停住了。
它看了一眼那道纹丝不动的钢铁防线,又看了一眼身旁如同潮水般倒下的同伴。
它那被混乱与杀戮充斥的,简单的脑子里,第一次,冒出了一个陌生的念头。
会死。
冲上去,一定会死。
它犹豫了。
然后,它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方向,逃了。
它的逃跑,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无数的涟漪。
第二只,第三只,第十只……
恐慌,开始如同瘟疫般,在恶魔的大军中蔓延。
没有了指挥官的弹压,这种源自本能的恐惧,迅速战胜了嗜血的疯狂。
溃败,开始了。
先是前排的炮灰,然后是中段的蛮魔,最后,就连那些一直高傲地在后方游弋的恶魔骑士,也开始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向着地狱之门的方向逃窜。
黑色的海洋,退潮了。
远征军的阵地上,炮火声,渐渐变得稀疏。
所有士兵,都脱力地,靠在自己的阵地上,看着那片仓皇逃窜的黑色背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没有人欢呼。
因为,已经没有力气了。
数个小时的血战,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量。
尸横遍野的焦土平原上,只剩下风声,和那扇依旧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巨大而沉默的地狱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