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业把老烟斗往烟灰缸里磕了磕,铜烟锅与瓷面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病房里荡开一圈余音。他指尖捻着烟杆上的木纹,像是在梳理一团乱麻似的旧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村里这些年,能把好好的日子过成一滩烂泥的,许爱叶得算头一个。她眼里的江湖,是用眼泪和后悔熬出来的,苦得很。”
杨卫国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许爱叶这个名字,像根蒙尘的钉子,钉在他童年记忆里——早年是村里数得着的俊媳妇,言午许,爱叶,名字软,人也看着软,扎着齐耳短发,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嫁给同村的王胜杰后,两口子在村口开了家小杂货铺,王胜杰老实,爱叶勤快,女儿丫丫刚会跑的时候,铺子里总飘着冰糖葫芦的甜香,那是多少人羡慕的小日子。“您说的是爱叶婶?我记得她后来……走了歪路。”
“可不是歪路嘛,”杨守业叹了口气,烟杆在指间转了个圈,“那年她三十刚过,杂货铺生意越来越淡,王胜杰每天天不亮就去镇上工地扛钢筋,晚上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家里的活儿、照顾丫丫和胜杰他妈的事,全压在她身上。日子久了,她就觉得心里闷,跟邻居唠嗑时总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杨守业的声音慢下来,像是在回放那些藏着祸根的细节:“后来她去县城给杂货铺进货,在批发市场认识了个男人,姓赵,开着辆小货车,比她大十五六岁,说话油嘴滑舌的。那老赵知道她日子紧,每次进货都主动帮她搬货,还总塞给她些水果糖,说‘给孩子吃’;过了阵子又送她条丝巾,说‘你穿这颜色好看’。爱叶长这么大,除了胜杰,没人这么给她递过暖,一来二去,心里就活络了。”
“老赵说‘跟我过,不用你起早贪黑,天天有肉吃,还能给你买金镯子’,她就真动了心。”杨守业的声音沉了些,“她没跟胜杰商量,没跟胜杰他妈说,甚至没跟丫丫道个别,趁着胜杰去工地的早上,收拾了两件衣服,揣着老赵给的五百块钱,就跟人走了。”
“胜杰知道消息的时候,是腊月二十八,离过年就剩两天。他从工地回来,看见铺子里的货乱七八糟的,胜杰他妈坐在门槛上哭,丫丫抱着他的腿喊‘爸爸,妈妈去哪了’,他才知道爱叶走了。”杨守业的手指攥紧了烟杆,“那几天胜杰魂不守舍的,白天坐在铺子里发呆,晚上就坐在院子里喝酒,谁劝都不听。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吃饺子,胜杰他妈煮了碗饺子端给他,他没动,后来有人发现他在里屋,手里攥着个空农药瓶,人已经没气了——桌上就放着张纸,写着‘我撑不下去了’。”
病房里静得吓人,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数着许爱叶欠下的债。杨卫国想起王胜杰的样子——那个总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说话声音不大,见了谁都笑着点头,扛着东西路过他家时,还会顺手帮他把院子里的柴火摞整齐。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连跟人红脸都不会的男人,会在年三十的夜里,用一瓶农药结束自己的生命。
“胜杰没了,爱叶也没回来。”杨守业叹了口气,“后来听人说,她跟老赵去了邻县,住在老赵租的房子里,一开始老赵还对她挺好,后来就变了脸——让她洗衣做饭,还让她去老赵的小工厂里干活,一分钱不给她。没两年,老赵的媳妇找上门来,带着几个亲戚,把她堵在屋里打了一顿,头发揪掉了一大把,衣服也撕烂了,最后还逼着她赔了三万块钱,说是‘占了我家男人的便宜’。”
“她被老赵赶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杨守业继续说,“她想去投奔娘家,娘家哥嫂说‘你把许家的脸丢尽了,别踏进家门一步’;她想回村里看丫丫,胜杰他妈拿着扫帚把她赶出去,说‘你害死我儿子,还有脸来见丫丫?’她只能在县城租了个漏风的小单间,白天去饭馆洗碗,晚上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隔壁的鞭炮声哭。”
“后来村里有人去县城,看见她跟了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也是个打工的,看着比老赵还老。”杨守业的声音里带着点复杂的意味,“消息传回村里,大伙都在背后议论——村西头的张婶跟人说‘你看许爱叶,这是又找了个叔还是找了个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走歪路’;胜杰的堂嫂叹着气说‘放着自己的姑娘不疼,去伺候别人家的儿子,她算得过来这笔账吗?’还有人说‘她这日子,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哪有什么前途光景?当初要是不贪那点小恩小惠,现在跟胜杰守着杂货铺,丫丫也大了,多好’。”
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许爱叶的心上。有次她偷偷回村,想远远看看丫丫,却在村口被几个邻居撞见,有人故意提高声音说“有些人啊,就是不知足,好好的家散了,现在倒回来碍眼”,她只能低着头,飞快地走掉,眼泪掉在地上,混进泥土里。
“去年丫丫结婚,爱叶托人给丫丫送了条银项链,想趁着婚礼去看看女儿,结果刚到婚礼现场门口,就被丫丫堵在了外面。”杨守业的声音有些沙哑,“丫丫看着她,眼睛红得像兔子,问了她一串话——‘我爸年三十喝农药的时候,你在哪?我奶奶生病没人管的时候,你在哪?我放学回家没人做饭,只能吃凉馒头的时候,你在哪?你跟人走的时候,想过我吗?你拿我爸的命换你的好日子,你心安吗?你现在回来,是想弥补还是想再害我一次?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我吗?你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有多难吗?你还觉得你没错吗?’”
“丫丫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站在原地哭。婚礼上的人都围着看,有人指指点点,有人低声议论,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被所有人盯着、笑话,那一天,她才真正觉得,自己的人生跌到了冰点。”杨守业把老烟斗放在床头柜上,“后来她跟我说,无数个晚上,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都在想‘假如当初我不心存侥幸,假如当初我不贪那点小便宜,假如老赵送我丝巾、给我买糖的时候,我能多想想胜杰的好,想想丫丫的笑脸,现在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她现在在县城的一家制衣厂打工,每天早出晚归,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再也不指望靠男人。”杨守业说,“有次我去县城看病,在菜市场遇到她,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手里提着一把青菜、两个馒头,看见我,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说‘叔,我现在才算懂了,啥是江湖’。”
杨守业顿了顿,学着许爱叶当时的语气,声音轻却带着沉甸甸的悔意:“她说‘以前总觉得江湖是有人疼、有人靠,是风风光光的日子,现在才知道,江湖就是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别好高骛远,别被一点小恩小惠诱惑,更别轻易放弃自己的家。幸福这东西,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靠山靠水靠男人,都不如靠自己。只有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挣来的,才是最真实的’。”
“她还说,要是有来生,她宁愿做个‘手向上’的人——靠自己的力气往上走,挣干净的钱,守着自己的家;再也不做‘手向下’的女人,总想着伸手要,总想着走捷径,最后把自己的人生都搭了进去。”杨守业拿起老烟斗,没点烟,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现在村里还有人拿她当反面教材,教育自家的媳妇、女儿‘别学许爱叶,好好过日子,别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老烟斗上,给烟杆镀上了一层暖光。杨卫国想起许爱叶的样子——上次在县城的公交车上遇到她,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个旧手机,屏幕上是丫丫小时候的照片,眼神里满是落寞,却又带着点不敢言说的牵挂。
杨守业把老烟斗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声音轻却有力:“爱叶这一辈子,算是把‘江湖’俩字嚼碎了。其实哪有什么复杂的江湖,不过是守好自己的本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别贪、别作、别忘本,靠自己的双手挣钱,靠自己的真心待人,这就是最好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