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向四川盆地,沉声道:
“蜀中沃野千里,本是天府之国,如今却因张逆屠戮,户口十不存一,良田大量抛荒。反观中原诸省,历经战乱虽有所恢复,但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凸显,尤其是许多旧地主返乡,与现耕农户因地契归属争执不休,诉讼不断,已成地方治安一大隐患。”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朝廷虽定策厘清土地,然涉及产权更迭,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处置过急,易生变乱。本侯之意,不如顺势疏导,双管齐下。”
“其一,由朝廷明发诏令,鼓励中原无地或少地之农户,以及愿开拓之民,迁往蜀中。凡自愿迁川者,官府依路途远近发放安家银、种子、农具,并承诺按丁口授给无主之田,免除赋税的同时,土地授于面积可大于本地之地。同时,亦可招募有一定技艺之工匠入川,重振当地百业。”
“其二,”刘庆看向何腾蛟,“对于中原遗留之地权纷争,户部、刑部需加快制定详章,明确以现有实际耕种、且持有官府新颁地契者为优先认定原则。对于返乡之旧地主,可视情况,或由朝廷出资赎买其部分‘产权’,或引导其参与工商,或……亦可鼓励其携资入川,圈垦更大面积之荒地。总之,核心在于将中原过于集中的人口压力,疏导至亟待开发的蜀中,化内部争斗为向外开拓之力。”
高名衡闻言,沉吟道:“侯爷此策,确是老成谋国之道。以利相导,使民自愿,可免强行迁徙之怨。只是……这移民实边,工程浩大,沿途安置、入川后的组织管理,皆需周详计划,所费恐怕不赀。”
刘庆颔首:“正因如此,方才那笔‘血财’,方能派上真正用场。取之于蜀,用之于蜀,安抚死难亡灵,滋养新生百姓,方为天道循环之理。银子放在库中是死的,用于安民兴业、开拓疆土,才是活水。此事,需户部、工部、吏部协同,尽快拿出具体移民章程及川省重建规划。”
何腾蛟与其他几位阁老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这位平虏侯的思绪,永远像脱缰的野马,银子尚未入库,庞大的开支计划却已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移民实川,听起来是良策,可这其中的耗费……光是想想沿途的安置、入川后的垦荒基建,就让人头皮发麻。阁内一时陷入了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对财政黑洞的本能恐惧。
刘庆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得轻笑出声,打破了沉寂:“诸位阁老,莫非还在为银子发愁?”
高名衡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词句回道:“侯爷明鉴,非是我等吝啬。这笔财富源于巴蜀,用于重建蜀地,本是正理。然……如今天下凋敝,亟待用钱之处又何止巴蜀一地?北疆防务、官员俸禄、河道工程、各地赈济……处处都是窟窿。下官是怕,这万万辆银子看似如山,若分摊开来,只怕也是杯水车薪,难解远渴啊。”
刘庆听罢,缓缓摇头:“老师所虑,是守成之见。朝廷用度,若只盯着现有税赋,自然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但生财之道,岂止税收一途?本侯既然敢花出去,自然有办法让它生出更多的银子来。”
高名衡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他实在难以想象如何凭空变出银子:“侯爷,天下财富总有定数,并非无穷无尽。即便江南富庶,如今也尚未完全在我掌控之中。您……要如何赚回这堪比国库岁入的天量白银?”
“定数?”刘庆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反问,“老师,你只看到了表面的匮乏。可曾想过,为何流寇两度洗劫京师,清军数次入塞,每次都能掠走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难道这天下真的没有银子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城外依稀可见的市井轮廓,声音沉静却极具穿透力:
“非也!并非天下无银,而是天下的银子,大多没有流通起来!巨贾富户、豪强士绅,乃至有些官员,谁家库房里没有窖藏的金银?白银都深藏于私宅地窖,市面自然银根紧缩,百业凋敝。这就是我大明,乃至历朝历代都难以摆脱的困局——通货紧缩之困!”
他转过身,扫过众人:“流通之财少了,物价便会下跌,商户无利可图,工匠失业,农户辛劳一年换不来几两银子,朝廷征税也越发艰难。而另一边,少数人却坐拥金山银山,于国于民有何益处?本侯要做的,就是用这笔蜀中巨资作为‘火种’,投入市面,撬动那些沉睡的财富,让银子流动起来!只要活水循环,何愁财源不旺?”
刘庆这番关于货币流通的宏论,再次让几位熟读圣贤书、却对经济之道知之甚少的阁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们隐约感觉到,这位年轻权臣的视野,已经跳出了田赋、盐课等传统范畴,指向了一个他们既陌生又深感震撼的全新领域。
何腾蛟听罢刘庆关于“通货”与“流通”的宏论,捻须沉思良久,脸上露出复杂难言的神情,既有豁然开朗的触动,也有对未知领域的敬畏。他长叹一声,由衷感慨道:“侯爷今日一席话,真令老夫有醍醐灌顶之感,胜读十年圣贤书啊!理财经国之道,竟有如此乾坤,我等……确是拘泥于旧章,见识浅薄了。”
刘庆见他态度有所转变,淡然一笑,顺势重申其主张:“正因如此,科举取士,才不能再仅仅选拔只会吟风弄月的书生。今年已定下增考明算、明法,便是要选拔通晓实务、能佐国用的人才。日后,工造、格物、乃至经济之道,都需专才治理。此事,还望元辅与诸位鼎力支持。”
“老夫省得,定当竭力推行。”何腾蛟点头应下,随即又将话题拉回迫在眉睫的战事,眉头复又蹙起:“只是侯爷,方才提及江南之战恐需时日迁延。老夫愚见,若按侯爷新政,大兴工商,广蓄财力,则战事拖延愈久,南朝伪庭亦得喘息之机,凭借江南财赋,整军经武。长久以往,岂非于我朝更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