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腾蛟垂着眼睑,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讥讽。说得好听!拘禁太后于深宫,致使太后郁郁而终,如今太后尸骨未寒,就急不可耐地让自己的宠妾入宫,名义上是伺候,实则将宫内大小事务牢牢掌控。
又安排自己老师去给皇帝授课,这司马昭之心,与汉末的董卓、曹操之流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有何本质区别?
然而,他躬身道:“侯爷实在是多虑了。侯爷的忠心体国,殚精竭虑,我等皆是看在眼里,感佩在心。陛下有侯爷这样的肱骨之臣辅佐,实乃我大明之福,我等断无不放心之理。”
刘庆对何腾蛟这言不由衷的奉承不置可否,也懒得去分辨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时至今日,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有些事就必须要做,有些局面就必须掌控。他不在乎朝野上下如何议论,也不在乎史书将来如何评说。
他并不指望龙椅上那个年幼的皇帝将来能成为秦皇汉武那样的雄主,只求他能做一个如刘禅般懂得放权、能听得进辅政大臣谏言的守成之君,便已足够。
这朱明天下,煌煌三百年,如今却要倚仗他一个外姓人来支撑残局,想来也真是讽刺。
不知那些散落各地的朱姓宗亲,日后史笔如铁,会如何评说今日之事?是斥他权臣跋扈,还是……也会有一丝羡慕,羡慕这龙椅上的幼主,竟能得他这般人物竭力辅佐,恨不能生于自家一脉?
他收敛心神,将这点飘忽的思绪压下,目光转向堆积如山的公文,问道:“南边近日军情如何?”
高名衡闻声,连忙将案几上几份加急题本抱起,小心地放到刘庆面前:“侯爷,这是近日来自南边的军报塘抄,皆已誊录整理完毕。”
刘庆“嗯”了一声,伸手取过最上面一份,刚低下头欲展开,却忽又抬起,视线扫过阁内众人,最后落在何腾蛟身上:“本侯说过,军政之外,一应民政庶务,皆由元辅与诸位阁臣商议裁定,非军国大事,不必报我。元辅,你身为首揆,该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唯有两件事,需格外用心:一是前日议及的东南苛税案,牵连甚广,需妥善处置,以安民心;二是今岁科举,乃为国选贤,更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何腾蛟起身拱手:“侯爷放心,苛税案已交由户部。至于科举,”
他略一沉吟,“本阁已与礼部初步议过,眼下局势未靖,还是以为延续旧制为稳。故拟仍于今年八月行乡试,至次岁春季,再行会试、殿试。”
刘庆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惯例如此,本侯知晓。只是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各处都缺得力官员。按例八月乡试,次年春会试,这中间隔了近乎半载……本侯思忖,是否可将今岁会试也略作提前?”
何腾蛟闻言,心下不由泛起一丝鄙夷。这科举时序乃祖宗成法,天下读书人莫不遵循,刘庆他莫非忘了自家出身?
若非当年流寇肆虐,中断科场,说不得他早在四年前的秋闱中就已高中。此刻却来问这显而易见之事。他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
不料,这个小动作却被刘庆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刘庆并未动怒,只是平淡地追问:“元辅摇头,是觉得有何不妥?”
何腾蛟心中一紧,忙收敛心神,解释道:“侯爷明鉴,非是不妥。只是这会试定于春季,一来是让历经乡试拼搏的举子们有个喘息之机,二来也是考虑到各地举子赴京路途遥远,冬日行路艰难。若骤然提前至今年,时间仓促,只怕……只怕诸多不便。”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刘庆很是坚定,“朝廷求贤若渴,耽搁不起这半年。今年权且特例一次。至于举子赴京之路,”
他略一思忖,“可传令各地官驿,为赴考举子备好马匹,凭官府文书,可由驿道驰传入京,以缩短行程。”
“动用官驿马匹?”何腾蛟睁大了眼睛,“侯爷,这天下刚经战乱,驿马本就紧缺,若为举子大规模调拨,所需马匹绝非小数,恐影响军政传讯啊!”
刘庆淡淡道:“民间马匹若不足,可暂从附近卫所军中协调借用。务必要保证举子能准时抵京。此事关乎国本,些许不便,克服一下。”
何腾蛟见刘庆心意已决,知再争无益,只得躬身应道:“是。既然如此,本阁稍后便与礼部再行详议,拟定章程。”
他心中苦笑,如此一来,今年京城怕是要提前热闹起来了,只是这热闹背后,多少有些违制之嫌。
刘庆沉默片刻,又补充道:“此次虽是特例,但科场纪律绝不可废弛。传令下去,若有举子或相关官吏借此机会违法乱纪,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下官明白,定当严加约束。”何腾蛟连忙应承。
刘庆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继续道:“还有一事,元辅也需与礼部议一议。本侯以为,自今年始,科举取士,不能只重经义文章。朝廷需才甚广,诸如明算、明法、明工等实用之学,也应设科取士。”
何腾蛟闻言更是愕然:“侯爷,这……时日已然匆忙,增设新科,规制、考题、考官皆需重新拟定,仓促之间,如何来得及?再者,开科取士,历来以经义为本,方能选拔通晓圣贤之道的治国之才,这突然更张……”
刘庆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本侯知道,朝中诸公多以为,唯有精通经史子集、文章华美者,方为栋梁。然,人之才具,各有不同。譬如工部巧匠,能造坚船利炮,修水利河工,你能说他们无才?户部理财,刑部断案,皆需专门之学。本侯之意,乃在拓宽取士途径,使有一技之长者,皆能为国所用。且新科中第者,出身待遇,与进士等同,并无高下之分。”
这时,一直沉默的次辅金声不得不开口了,这毕竟是他分内之责:“侯爷高瞻远瞩,下官佩服。只是这明算、明法,明工三科,具体如何考选,取士标准为何,还望侯爷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