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曼哈顿,一家需要提前数月预约的米其林三星餐厅。
环境无可挑剔,低调的奢华渗透在每一寸空间里——消音良好的地毯,桌与桌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确保隐私,水晶吊灯折射出柔和的光晕,空气中流淌着若有似无的古典钢琴曲。苏哲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他的母亲陈月琴。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庭晚餐,尽管他与母亲的关系更多是基于尊重而非亲近。
但当陈月琴身后跟着一位陌生女性优雅落座时,苏哲瞬间明白了。那女孩很美,是那种经过精心设计和严格管理的、符合上东区审美的、无懈可击的美——一丝不苟的妆容,得体的香奈儿套装,笑容标准,眼神里带着一种对自身阶层和魅力的笃定。
苏哲周身的气压几乎在那一刻骤然降低。他深邃的眼眸里,那点仅存的、面对母亲时的温和瞬间冻结,覆上了一层清晰的冰霜。他没有立刻发作,良好的教养让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是汹涌的不悦和被冒犯的冷意。
“苏哲,”陈月琴仿佛浑然未觉,微笑着,用一种介绍商业伙伴般的口吻说道,“这是Anastasia,沃顿商学院的高材生,现在在KKR工作。Anastasia,这是我儿子苏哲。”
“hello, Anastasia,” Anastasia伸出手,笑容得体,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苏哲只是微微颔首,甚至没有去碰那只伸过来的手,只是用最简洁的英语回应:“苏哲。”
整个晚餐过程,气氛诡异而冰冷。陈月琴努力主导着话题,从宏观经济聊到马术,试图展示Anastasia与苏哲在学识、眼界和阶层上的“匹配”。Anastasia应对自如,显然对这种场合习以为常。
而苏哲,几乎惜字如金。他用最简短的“Yes”、“No”、“Interesting”回应,眼神疏离,全程没有主动挑起任何一个话题,甚至很少将目光真正落在Anastasia身上。他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的食物,动作优雅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他周身散发出的冷漠气场,让餐厅原本适宜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度。
陈月琴的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笑容开始有些僵硬。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此刻的沉默代表着何等程度的抗拒和愤怒。但她似乎并不打算放弃。
就在主菜上桌,苏哲侧头看向窗外纽约璀璨夜景的某个瞬间,陈月琴极其自然地拿起手机,像是要记录美食,镜头却微妙地调整,迅速而准确地捕捉到了苏哲完美的侧影,以及他身旁那位同样出众、面带得体微笑的Anastasia。
画面里,昏黄的灯光,精致的餐桌,俊男美女,构图和谐得像一幅时尚杂志的内页。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璧人。
陈月琴手指轻点,将这张照片,连同一条精心编辑的短信,发送到了大洋彼岸的黄亦玫手机上。
【陈月琴】: [图片]
【陈月琴】: 亦玫,你看,只有像Anastasia这样,拥有顶尖学历、事业有成、见识与苏哲在同一层面的女性,才真正配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看风景。你明白吗?
餐厅里,苏哲对此一无所知。他转回头,目光冰冷地看向自己的母亲,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mother, this is the first and the last time.” (母亲,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my personal life is not your business portfolio to manage.” (我的私人生活,不是你需要管理的业务组合。)
说完,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甚至没有再看那位Anastasia小姐一眼,径直起身。
“I have to go. theres an emergency at the office.” (我得走了,公司有急事。)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借口。
“Enjoy the rest of your evening, ladies.” (祝二位夜晚愉快。)
他微微欠身,动作依旧无可挑剔,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转身离开了餐厅,留下身后一片尴尬的寂静和陈月琴那终于维持不住、沉下来的脸色。
而在遥远的帝都,黄亦玫的手机屏幕亮起,那张看似和谐登对的照片和陈月琴那句如同冰冷匕首般的话语,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坚强和等待。纽约餐厅里的暗流涌动与帝都夜空下骤然破碎的信任,在这一刻,通过一张照片,完成了残忍的联动。苏哲的冷漠以对,并未能阻止这场由他母亲精心策划的、针对黄亦玫内心的精准打击。
在夏美院,黄亦玫刚完成一幅画的收尾工作,洗去手上的油彩,准备休息。
她随意地拿起手机,指尖还带着温水留下的微润。
是两条来自陈月琴的信息。
第一条,是一张图片。
黄亦玫的手指,在点开图片高分辨率原图的那零点几秒里,还是放松的。然而,当下一个瞬间,图片完全加载出来的那一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声音,窗外的风声,暖气片的流水声,甚至她自己的呼吸声,都在那一刻消失了。血液,像是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心脏骤停一秒后,疯狂地、野蛮地冲向头顶!耳边是尖锐的、持续的鸣响,像一根钢针扎穿了鼓膜。
图片里,是苏哲。
他坐在一家光线幽暗、但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奢华与品味的餐厅里。他穿着那件她熟悉的、质感极佳的深灰色衬衫,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冷峻完美。他正微微侧头,看着窗外的方向,表情是她常见的、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而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孩。
一个……黄亦玫从未见过的,美丽得近乎张扬,也精致得无懈可击的女孩。
女孩有着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栗色长发,妆容完美,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颈间点缀着小巧而闪耀的钻石项链。她正微微倾身,似乎在聆听什么,嘴角噙着一抹得体又自信的微笑。她的气质,与苏哲,与那家餐厅的氛围,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仿佛他们本就属于同一个世界——那个黄亦玫只能隔着太平洋,通过苏哲偶尔的提及和财经杂志的描绘,才能模糊想象出的,由顶尖学历、精英身份、财富与社会地位构筑起来的世界。
构图和谐,光影迷人,俊男美女,宛若一对璧人。
这张照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黄亦玫的视网膜上,烫进了她的大脑深处,留下了一个带着焦糊味的、狰狞的印记。
紧接着,第二条信息,陈月琴的文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紧随而来:
「亦玫,你看,只有像Anastasia这样,拥有顶尖学历、事业有成、见识与苏哲在同一层面的女性,才真正配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看风景。你明白吗?」
“配”?
这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黄亦玫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轰——!”
她感觉自己的整个头颅,不,是整个身体,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炸得粉碎!碎片四溅,带着灼热的痛楚和毁灭性的冲击力。
愤怒!不是小火慢炖的委屈,而是火山喷发般的、裹挟着一切毁灭能量的滔天怒火!凭什么?!她黄亦玫算什么?!她这一年多来的等待,那些数不清的越洋电话里小心翼翼的思念,那些因为时差和距离而独自吞咽的委屈和不安,那些在无数个深夜对着手机屏幕傻笑或流泪的时刻……所有这些,在这张照片和这句“配不上”面前,算什么东西?!一场自导自演、自取其辱的笑话吗?!
委屈和背叛感如同汹涌的冰潮,瞬间淹没了愤怒的火焰,让她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开始颤抖。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混乱地撞击着,带来一阵阵恶心反胃的感觉。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羞辱和愤怒!
她甚至没有思考,没有犹豫,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颤抖着,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濒临崩溃的本能,按下了苏哲的视频通话请求。她要知道真相!立刻!马上!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漫长如同凌迟。每一秒,那张照片都在她脑海里放大,陈月琴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反复播放。
电话终于接通了。
“苏哲!”黄亦玫的声音猛地拔高,尖锐得几乎破音,打断了他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问候。她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照片是怎么回事?!那个女的是谁?!你妈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她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剧烈颤抖,眼泪汹涌地往下掉。
苏哲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质问弄愣住了。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他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消化她的情绪和问题,然后,他的声音传来,试图保持他一贯的冷静。
“玫瑰,你冷静一点。”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试图安抚,却更激怒她的平静,“那是我母亲安排的饭局,我事先并不知道她会带别人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确保准确无误:“这只是一次……一次不必要的社交。我并不知道她会拍照,更不知道她会发给你。”
他的解释,清晰,冷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坦诚”。他否认了知情,否认了意愿,将一切归咎于他母亲的自作主张。
如果是平时,如果他立刻安抚,如果他能表现出同样的愤怒……或许,黄亦玫会相信,会慢慢平复。
那张照片带来的视觉冲击和陈月琴那句锥心之言,像毒液一样已经迅速渗透了她所有的感官和理智。他过于冷静的解释,在她听来,更像是一种撇清责任的、冰冷的陈述。他甚至没有对那个女孩的出现,对这场赤裸裸的“相亲”,表现出任何一丝应有的、对她在意的情绪!
长期异地分离所积压的所有不安、所有委屈、所有看不见未来的恐慌,被这张照片彻底点燃、引爆!
“不必要的社交?”黄亦玫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讥讽,“在你妈眼里,那是在给你挑选最‘配得上’你的配偶!苏哲,我算什么?我这一年多算什么?!一场你无聊时逗弄的异地恋游戏吗?”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既投向屏幕里的苏哲,也捅向她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这件事与我无关。”苏哲的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似乎对她的不依不饶感到些许不耐,“我事先不知情,也绝不会接受这种安排。我已经明确表达了我的态度。”
他的态度是明确的,立场是坚定的。他否认了这件事与他有关,也否认了接受的可能性。
可是,黄亦玫要的,不仅仅是这个。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住喉咙里的哽咽,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底最深处、让她日夜恐惧、也让她所有等待变得摇摇欲坠的问题:
“苏哲,”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害怕的、空洞的平静,“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从春意盎然问到夏日炎炎,从秋叶纷飞问到如今的寒冬腊月。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沉重。黄亦玫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也能透过不太稳定的网络信号,听到苏哲那边隐约传来的、纽约夜晚特有的、低沉的城市噪音。
这沉默,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沼泽,让她一点点下沉,窒息。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她熟悉的、带着工作状态下的、理性而客观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现在市场环境很好,机会很多,我这边非常忙。”他的语速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分析市场报告般的冷静,“回去的事,需要再等等。”
等等。
又是这个词。
这个她听了无数遍,从充满希望听到逐渐麻木,再从麻木听到心生恐惧的词。
它像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一个悬浮在太平洋上空、永远无法落地的承诺。
之前所有积压的情绪——被照片激起的愤怒,被言语刺伤的委屈,长期等待的疲惫,对未来的不确定——在这一刻,被这个轻飘飘的“等等”,彻底引爆,然后……骤然冷却。
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像北极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冻结了她所有的激烈情绪。她不再颤抖,不再流泪,只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看着屏幕里那个她爱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的男人,看着他即使在解释这种事情时,依旧保持着那份该死的、精英式的冷静和距离感,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可笑。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彻底的平静,一字一句地,问:
“等?”她重复着这个字眼,仿佛在品尝它里面包含的所有虚无和欺骗,“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妈给你找到真正‘配得上’你的Anastasia?等到你觉得纽约的市场永远那么好,再也不需要回来?苏哲……”
她顿了顿,抬起满是泪痕却异常平静的脸,直视着屏幕里他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最终极的、也是她最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告诉我,我还能等到吗?”
她的质问,不再尖锐,不再激动,只是轻飘飘的,却像一颗沉重的铅球,投入了两人之间那片早已波涛暗涌的情感海洋,激不起任何回应,只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电话那端的苏哲,再次沉默了。
他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或者说,他被她此刻这种彻底心死后的平静给震慑住了。他或许想说什么,想给出一个承诺,想解释工作的复杂性和机遇的稍纵即逝,想告诉她再给他一点时间……但最终,所有的话语似乎都卡在了喉咙里。在黄亦玫那洞穿一切般的、绝望的目光注视下,任何关于“未来”和“等待”的言辞,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
他只是看着她,眉头紧锁,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难辨,最终,他只是低沉地、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无力感,说:
“玫瑰,别这样……”
“别这样?”
黄亦玫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却又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这三个字,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无关解释,无关承诺,甚至无关爱与不爱。它只是一种无奈的、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的安抚。它彻底浇灭了她心头最后一点,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
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太平洋,不仅仅是时差,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法逾越的东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是两种无法兼容的价值序列,是……他母亲口中那条清晰的、“配与不配”的界线。
她累了。
真的累了。
等待耗尽了她的热情,猜疑蚕食了她的信任,而这张照片和这场对话,则彻底摧毁了她对这段感情所有的幻想和坚持。
她没有再说话。
没有怒吼,没有哭泣,没有质问。
然后,她伸出手指,在“结束”的按键上,轻轻一点。
“嘟——”
电话通话被切断的提示音,短促而尖锐,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苍白而麻木的脸。
世界,重归寂静。
只有窗外的北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像是在为她这场盛大而狼狈的独角戏,奏响最后的、凄凉的挽歌。
她维持着拿着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雕塑。
几秒钟后,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苏哲的名字,执着地,一遍又一遍。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名字亮起,又暗下。暗下,又亮起。
像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遥远的烟火。
最终,她伸出手,没有去接听,而是径直长按了电源键。
屏幕,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所有的光亮,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她亲手,决绝地,关在了外面。
她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将自己完全埋入一片绝对的、拒绝一切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这一次,她不想再等了。
天,是那种帝都冬日特有的、灰蒙蒙的颜色,像一块浸满了水的、脏污的铅灰色绒布,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透不过一丝鲜亮的阳光。寒风料峭,卷着地上干枯的落叶和细微的尘沙,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谁奏着一曲不成调的、凄凉的哀乐。
黄亦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后海的。她的脚步是虚浮的,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上,又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线牵引着,麻木地移动。身上只穿着一件不算厚实的羽绒服,寒风轻易地穿透布料,刺入肌肤,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冷,或者说,内心的寒意早已超过了这物理上的低温。
她在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木门前停下。
仰起头,看着门楣,看着那依旧挂着、却仿佛也失去了所有光泽的小小铜铃。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挛缩,痛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这里,曾是她和他之间,最具体、最温暖的连接点,是她在无数个等待和思念的日夜里,可以触摸到的、关于未来的唯一实体证明。而此刻,它却像一座冰冷的墓碑,矗立在她破碎的爱情废墟之上。
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已经被她手心汗水浸润得有些温热的钥匙。金属插入锁孔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攒巨大的勇气,才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吱呀——”
门轴发出的悠长呻吟,像是在替她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
小院,依旧是她上次离开时的模样,却又仿佛完全不同了。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的黑色枝桠,倔强地伸向灰暗的天空,像无数只绝望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徒劳。地面上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前几日未化的残雪,脏兮兮的,如同她此刻的心境。那座小小的、他曾说过夏天可以坐在下面乘凉喝茶的凉亭,此刻空荡荡的,石桌上落满了灰尘和枯叶。
一片死寂。
一种被时光和悲伤共同浸泡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她反手轻轻关上门,将那外面世界的风声和隐约的市声隔绝。身体虚脱般地靠在冰凉的门板上,目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慢地、贪婪地,又带着刻骨疼痛的,巡视着这个她曾无比珍视、倾注了无数幻想的地方。
每一寸土地,每一处角落,似乎都还能清晰地映出往日的画面。
她仿佛看到,春天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在这里种下那几株茉莉,笨拙地松土、浇水,想象着夏天花开时,满院清香,他坐在凉亭下,她可以端着泡好的茶走过去,依偎在他身边……
她仿佛看到,夏天的傍晚,她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听着他寄来的磁带,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心里计算着他可能回来的日期,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傻气的笑容……
她仿佛看到,秋天的午后,她在这里写生,画下院子里光影的变化,然后在画纸的角落,偷偷写上他的名字缩写,仿佛这样,就能将他和这片宁静的天地永远定格在一起……
那些充满了色彩、声音和甜蜜期盼的记忆,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却又在触碰到现实的礁石时,瞬间碎裂成无数冰冷的、锋利的碎片,狠狠地扎进她的心里。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决堤。
不再是昨晚那种激烈的、带着愤怒和质问的奔涌,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淌。滚烫的泪珠滑过她冰冷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如同伤疤般的痕迹。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模糊视线,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她慢慢地挪动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她走进正房。
房间里,依旧保持着苏哲那种极简的、冷感的风格。紫檀木的书桌光洁如镜,却空无一物,仿佛从未有人在此伏案。那把他曾坐过的椅子,规规矩矩地摆在桌下,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她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桌面,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曾在这里,为她分析展位问题,为她录制那盘混合了纽约喧嚣与水木园清晨的磁带……那些她曾视为珍宝的、他智慧的闪光和笨拙的温柔,此刻回想起来,都蒙上了一层虚幻而不真实的色彩。
她走向那间小小的音乐制作室。
专业的设备沉默地矗立着,黑色的机身像一头头蛰伏的、没有生命的怪兽。她记得他曾说过,要在这里,为她制作更多只属于他们的音乐。如今,这承诺像空气中的尘埃,轻轻一触,便消散无形。
最后,她走进了卧室。
这里,残留着她更多的气息。床头柜上,还放着她上次带来的、没有看完的小说。衣柜里,挂着她特意买来、准备等他回来时穿的那条新裙子,标签都还没有拆。梳妆台上,她常用的那支口红,还保持着上次离开时的角度。
而那张宽大的、铺着灰色床单的床……
她的目光触及到那张床时,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照片——他坐在餐厅里,身旁是那个叫Anastasia的、光彩照人的女子。陈月琴的话,如同魔咒般再次在耳边响起:“……才真正配站在他身边……”
“配不上”……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匕首,反复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和爱情。
她缓缓走到床头,拿起那个精致的胡桃木音乐盒。这是苏哲在她上次情绪低落时,给她的惊喜。她轻轻掀开盒盖。
清脆、空灵的《月光与水木清晨》的旋律,再次流淌出来,填满了寂静的房间。那融合了纽约月光与水木园鸟鸣的乐章,曾经是她最温暖的力量源泉,此刻听来,却每一个音符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音乐盒里,那微缩的、水晶般雕琢的水木园亭台与纽约高楼交替闪现的景象,更像是一场永远无法抵达的海市蜃楼。
她听着,泪水流得更凶,却依旧没有声音。
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留下更深的寂静。
她“啪”地一声,合上了音乐盒的盖子。动作决绝,像是在关闭一个时代。
是时候了。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门,将自己那几件为数不多的衣服取出来,叠好。又走到梳妆台,将那支口红,那本没看完的书,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的个人物品,一件一件,仔细地收进她带来的那个不大的帆布包里。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完成一场庄严而痛苦的仪式。每拿起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是将自己的一部分,从这片曾承载了她无数梦想的空间里,生生剥离出去。痛,清晰而深刻。
她没有动任何属于苏哲的东西,也没有带走任何他赠送的礼物,除了那个已经失去意义的音乐盒,她将它重新放回了原处。这个院子,连同里面的一切,从始至终,或许都未曾真正属于过她。她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当帆布包装满,拉上拉链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掏空了。
她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这个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他共同生活的地方。目光从书桌移到窗户,从床铺移到墙壁……像是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将这里的每一个细节,连同此刻这刻骨的悲伤和绝望,一起刻进记忆的最深处,然后,彻底封印。
她拎起那个并不沉重的帆布包,背在肩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卧室,走出了正房,重新回到了那个萧瑟的院子里。
寒风立刻包裹了她,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干了脸上冰凉的泪痕。她没有再回头看任何一眼,径直走向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木门。
拉开门的瞬间,外面灰白的光线和更大的风声涌了进来。
她迈出门槛,站在胡同里。然后,如同来时一样,她反手,轻轻地将那扇厚重的木门,拉上。
“咔哒。”
锁舌扣合的声音,轻微,却像最终的审判,清晰地响起。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丝毫犹豫。她挺直了被悲伤压得几乎要弯折的脊背,将帆布包往肩上拢了拢,然后,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胡同口走去。
脚步,不再虚浮,反而带着一种卸下所有包袱后、近乎残忍的轻松,以及一种被巨大悲伤淬炼过的、冰冷的决绝。
身后的那座小院,连同里面所有的温暖记忆、甜蜜期盼和心碎现实,都被她关在了那扇门后,也关在了她的生命之外。
她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冬天,这座城,这个人,这场梦……都该结束了。
她孤身一人,走入帝都冬日苍茫的街景中,背影单薄却笔直,像一株被风雪摧折过、却依旧顽强指向天空的芦苇。只是那天空,依旧是那片沉重的、看不到尽头的铅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