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清晨七点,窗外天色已亮,是一种清透的灰蓝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和重新积聚起来的精力。
他先在脑中过了一遍今天的日程:上午9-10点,父亲家;返回酒店处理积压邮件并与美国团队进行短暂的视频会议;下午与新聘的本地助理会面,听取工作简报;晚上可能需要审阅一份初步的尽职调查报告。
每一件事都被清晰地框定在时间格里,如同他电脑中那些排列有序的电子表格。与父亲的会面,也被他严谨地纳入了这个日程管理系统,成为一个需要按时完成、并控制好持续时间的“事项”。
他起身,如同昨日一样,进行了一套高效而规律的晨间仪式。冷水扑面,剃须,从衣柜中选出今天要穿的衣物——一件浅灰色的精纺棉质衬衫,一条深蓝色的休闲西裤,没有系领带,保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商务休闲感。他戴上那块线条简洁的机械腕表,表盘下的精密齿轮仿佛是他个人秩序的象征。脚上是一双柔软的休闲鞋,整体打扮干净、得体,透着一种不张扬的品位,与昨日到家时的随意和运动后的狼狈已然不同。
做完这一切,时间刚好七点四十五分。他拿起手机,略一沉吟,拨通了父亲苏志远的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那边传来苏志远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又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喂,小哲?”
“爸,早上好。”苏哲的声音透过电波,平静而清晰,“我大概九点到十点之间过来,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苏志远的语气立刻变得急切而肯定,仿佛生怕儿子反悔,“我……我早上先去趟公司处理点急事,九点前一定到家!你阿姨也在家!”
“好的。那待会儿见。”苏哲的回应依旧简洁,没有多余的寒暄,确认了事项便准备结束通话。
“好好好,路上小心,不着急,我们等你。”苏志远又叮嘱了一句,才有些不舍地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那端的忙音,苏志远握着话筒,在原地怔了几秒。儿子主动打来电话,并且如此守时地预约见面,这让他心头一热,但那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又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他立刻行动起来,一边快步走向洗漱间,一边对着卧室方向提高音量:“曼丽!小哲刚来电话,说晚点过来!”
王曼丽正在厨房准备简单的早餐,闻言立刻探出身,脸上露出惊喜和一丝忙乱:“真的?太好了!我这就把上午的事儿推掉!”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苏家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充满期待的忙碌中。
王曼丽是主导。她先是迅速打电话给原本约好上午见面聊事的姐妹,连声道歉改期,语气里却掩不住一份“儿子要回家”的喜悦和自豪。挂了电话,她系上围裙,开始像准备一场重要视察般收拾起来。
客厅是重点区域。其实家里本就整洁,但她还是拿着吸尘器将边边角角过了一遍,用湿抹布将红木茶几、电视柜擦拭得光可鉴人。昨天苏哲坐过的那张沙发,靠垫被她反复拍打、调整到最饱满舒适的角度。她甚至打开窗户,让清晨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驱散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气味。
接着是采购和准备。她知道苏哲习惯喝咖啡,对中式早点似乎兴趣不大。她特意去了小区附近一家新开的、看起来颇上档次的西式烘焙坊,买了几种不同口味的牛角包和一款精致的坚果面包。然后又绕道去了超市,精心挑选了一种进口的、包装精美的咖啡胶囊——她记得酒店房间里有咖啡机。她不确定儿子是否喜欢,但这代表了她努力靠近他生活方式的一份心意。当然,她也没忘记准备一些老北京的传统点心,像艾窝窝、驴打滚,小巧精致地摆放在另一个盘子里,万一……万一他想尝尝呢?
苏志远匆匆吃完早餐,换上一身看起来更精神的衬衫和西裤,对着镜子仔细梳理了头发。“我尽快回来!”他对王曼丽交代一声,便抓起公文包出了门。他确实去了公司,但心思显然不在这里,快速处理了几件非他不可的急件后,便不停地看着手表,刚到八点四十,就再也坐不住了,驱车往家赶。路上,他甚至在脑海里预演了几遍和儿子见面时可以聊的话题,避免再次出现冷场的尴尬。
九点二十分,苏志远回到了家。他走进门,看到窗明几净的客厅,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咖啡香和点心的甜香,以及王曼丽脸上那混合着期待和一丝紧张的神情,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又莫名地更加紧张了。
九点半,门铃清脆地响了起来。
这铃声像是一个信号,让客厅里的苏志远和王曼丽同时精神一振,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王曼丽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角,苏志远则清了清嗓子,快步走向玄关。
门开了。
苏哲站在门外,得体的打扮,浅灰衬衫与深蓝西裤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平静得像来参加一个商务会议。手里似乎没拿什么东西,只有那个习惯性带在身边的、装着手机和钱包的黑色小手包。
“爸,阿姨。”他开口打招呼,声音平稳。
“哎,快进来,快进来!”苏志远连忙侧身让开,脸上堆满了笑容,但那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
王曼丽也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小哲来了,快坐!路上堵车吗?”
“还好。”苏哲应道,迈步走进来,在玄关处自然地将鞋子摆放整齐——一个细微的、体现教养的习惯动作。
他走到客厅,目光快速地、不易察觉地扫视了一下环境。比昨天更加整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精心准备过的气息。他在昨天坐过的那个单人沙发位上坐下,姿态放松却并不懒散,背脊依然挺直。
“刚到的,还热着呢,尝尝看合不合口味?”王曼丽指着茶几上那盘西式面包和旁边已经启动、正在微微冒着热气的咖啡机,语气里充满了期待。那台崭新的咖啡机和旁边摆放整齐的咖啡胶囊,与整个中式风格的客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清晰地表达着她的努力。
苏哲的目光在面包和咖啡机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谢谢阿姨,费心了。” 他的礼貌无可挑剔,却依然像一层薄冰,覆盖在真实的情绪之上。
苏志远在他旁边的长沙发上坐下,搓了搓手,试图寻找一个轻松的开场白:“昨晚在酒店休息得怎么样?还适应吗?”
“挺好的。酒店设施很齐全。”苏哲的回答客观而简洁,听不出好坏,直接将这个话题引向了终结。
一时间,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咖啡机完成工作后,发出的最后一声轻微嗡鸣。
王曼丽赶紧倒出一杯萃取好的黑咖啡,端到苏哲面前的茶几上:“也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这种……”
苏哲道了谢,端起白瓷杯,先闻了闻香气,然后小心地抿了一口。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说:“可以。”
没有赞美,也没有批评,只是一个中性的评价。王曼丽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那就好,那就好。要不要试试这个牛角包?他们说这是他们家卖得最好的。”
“我吃过早餐了,谢谢。”苏哲婉拒了,目光转向父亲,“爸,您早上公司的事情处理完了?”
“一点小事。”苏志远连忙回答,心里既为儿子的关心感到一丝暖意,又觉得这关心更像是一种社交辞令。他努力将对话继续下去,“你……你那边工作都安排好了?司机和助理都找到了?”
“嗯,基本安排好了。下午会最终确认。”苏哲的回答依旧保持着信息量的控制,没有展开细节的意愿。
寒暄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每一步都需小心试探的氛围中进行着。苏志远和王曼丽轮流找着话题——帝都的天气、周边的环境、问他是否需要什么生活用品……苏哲则有问必答,语气平和,措辞得体,但每一个回答都简洁得让话题难以深入。他像一个技艺精湛的防守球员,稳稳地守在自己的半场,不让情感的足球轻易滚入。
他偶尔会喝一口咖啡,目光偶尔会扫过那盘精致的本地点心,但没有尝试的意图。他坐在那里,干净、得体、礼貌,却也像一座线条冷峻的现代雕塑,被放置在了一个充满温情的、传统的中式客厅里,彼此映照,却难以融合。
客厅里那杯咖啡见底时,气氛再次陷入了一种试图热情却难掩无力的停滞。苏哲没有主动开启新话题的意图,而苏志远和王曼丽搜肠刮肚找来的闲谈,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些许涟漪便沉底无声。阳光在茶几上移动的轨迹,都仿佛比室内的对话更富有生机。
王曼丽看着苏哲那张无可挑剔却又缺乏温度的侧脸,心中一动。她想起自己身为水木教授的身份,以及身处这座百年学府的独特资源。或许,校园里深厚的人文气息和青春活力,能比这间精心布置的客厅更容易打开一扇窗?
她脸上重新漾起温和的笑意,声音轻柔地提议:“小哲,要不……阿姨带你到楼下校园里走走?清华园还是挺漂亮的,尤其是夏天,荷塘那边的景色很好。你刚回来,也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这个提议让苏志远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立刻附和:“对对对!让你阿姨带你逛逛!我正好也活动活动。” 他渴望参与,渴望成为连接儿子与这个“家”、与这片土地的一座桥梁,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
苏哲闻言,目光从手中的空咖啡杯上抬起,看了看王曼丽,又掠过父亲充满期盼的脸。他略微沉吟了一下。这个安排,属于“家庭互动”的可接受范畴,并且是在户外,比起困在客厅里持续进行消耗心力的寒暄,似乎更易于应对。而且,他对于这所闻名遐迩的学府,客观上也存在一丝基于学术声誉的好奇。
“oK。” 他点了点头,简洁地表示同意,“那就麻烦阿姨了。”
一行三人便下了楼。
一步出家属区,踏入真正的清华校园,仿佛瞬间切换了时空。扑面而来的是与酒店和家属院截然不同的气息。浓密的树荫遮天蔽日,树龄悠久的法国梧桐、国槐、银杏,枝干遒劲,投下大片清凉。树影斑驳间,是风格各异的建筑,从古朴庄重的红砖楼到现代简洁的玻璃幕墙大楼,无声地诉说着历史的层叠与学术的传承。自行车铃声清脆地穿梭而过,抱着书本、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的学生们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一种未经世事的书卷气。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树叶和阳光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无数智慧碰撞、思想沉淀的独特场域感。
王曼丽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苏哲的身边稍前一点的位置,开始了她的“导览”。她的语气不再是之前在家里的那种小心翼翼的热情,而是带上了一种属于学者和主人的从容与自信。
“小哲,你看那边,就是工字厅,算是园子里比较有代表性的传统建筑了,飞檐斗拱,很有特色。”她指着不远处一座掩映在古树下的殿宇式建筑说道。
苏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平静,带着一种审慎的观察意味。他今天穿了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 polo 衫,搭配剪裁合体的卡其色长裤,脚上是看似简单却价值不菲的软底休闲鞋,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校园青春气息截然不同的、经过精心打磨的精英感。他微微颔首,用流利的英语回应,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清晰而突出:
“the architectural style is quite distinctive, a blend of traditional chinese elements and functional space.” (建筑风格很独特,融合了中国传统元素和实用空间。)
苏志远跟在儿子身边,听着他几乎本能地使用英语,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用中文补充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混合着骄傲与失落的神情。他努力想融入这场“家庭游览”,却发现自己在学识渊博的妻子和习惯了西方思维的儿子之间,有些插不上话。他偶尔会指着一栋楼,说一句:“这栋楼是新建的,我记得我上次来还没有。”或者看到一片草坪,感慨一句:“这草皮养护得真好。”
即使在这样的学术圣地,苏哲的出现,也如同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涟漪。他高大挺拔的身材,英俊却冷峻的东方面孔,配上那一身低调却难掩奢华的穿着,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气场,在周围大多是穿着朴素t恤、牛仔裤或连衣裙的学生群体中,显得格外醒目。
几个抱着书从旁边走过的女生,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互相交换着眼神,发出低低的、带着惊艳和兴奋的讨论声。
“快看那个!好帅啊!”
“是留学生吗?还是新来的老师?气质好好!”
“感觉像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
这些细碎的声音隐约飘过来,苏哲对这类目光似乎早已习惯,他没有任何不自在。他的目光掠过荷塘,掠过亭台的匾额,像是在评估一个项目现场,理性而客观。王曼丽继续介绍着这里的典故和历史,苏哲偶尔会用英语提出一两个关于建筑年代或设计理念的问题,显示出他良好的学识和逻辑思维,但始终缺乏一种对风景本身、对这里人文底蕴的沉浸式感受。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大胆开朗、穿着时尚连衣裙的女生,似乎被同伴怂恿着,鼓足勇气,小跑着来到了苏哲面前,脸上带着灿烂而略带羞涩的笑容,说道:“同学,你好!请问你是哪个系的?可以认识一下吗?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女生的直接让旁边的苏志远和王曼丽都微微一愣。苏哲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女生脸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被异性搭讪的欣喜。他就像在处理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
他微微欠身,动作优雅无可挑剔,然后用清晰、礼貌但没有任何温度的中文回答:“抱歉,我不是这里的学生。不方便。”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丝毫犹豫。
女生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染上一抹尴尬的红晕,她讷讷地说了声“哦……不好意思”,便匆匆转身跑回了同伴中间,引来同伴一阵低低的安慰和善意的取笑。
这个小插曲似乎没有对苏哲产生任何影响。他转向脸上表情有些微妙的王曼丽和苏志远,用英语平静地说:“Shall we move on?” (我们继续?)
王曼丽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好,前面图书馆那边景色也不错。”
苏志远看着儿子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既为儿子的出众感到一丝隐秘的骄傲,又为他这种近乎冷漠的疏离感到深深的无力。他似乎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流淌着自己血液的年轻人,内心究竟在想什么。
“我们这边往西走,前面这一片是老校区,很多建筑都有上百年历史了。”她指了指不远处一栋爬满常春藤的红砖楼,“那是科学馆,当年很多大师都曾在那里讲学。”
苏哲安静地听着,目光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望去。他的眼神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在评估一个项目的环境与底蕴,而非一个归家的游子在触摸历史的脉络。他欣赏这里的绿化率和建筑密度规划,这在美国顶尖校园也属优秀水准。
苏志远则紧紧跟在儿子另一侧,大部分时间沉默着,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观察儿子的反应上。他会因为王曼丽某句精彩的介绍而点头,然后看向苏哲,期待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共鸣,但往往收获的只是平静的聆听。他像一个全程参与的旁观者,努力融入,却找不到合拍的节奏。
“这边走,我们去近春园看看,”王曼丽引着路,声音温和,“那里是清朝熙春园的遗址,有点园林的意境,虽然不比苏州园林精致,但好在古朴自然,学生们都喜欢在那儿看书散步。”
穿过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残存的石基、荒芜的土山点缀其间,一种荒凉与宁静交织的美感弥漫开来。王曼丽轻声讲解着这里的历史变迁,从皇家园林到大学校园的沧海桑田。
王曼丽说道:“前面就是朱自清先生写《荷塘月色》的荷塘了,夏天荷花开得正好。”
移步换景,一片更大的池塘呈现在眼前。田田的荷叶铺满了水面,层层叠叠,碧绿无边。粉的、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曲曲折折的荷塘岸边,杨柳依依,确实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不少游客和学生在此驻足,拍照,或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份清凉与诗意。
王曼丽轻声吟诵了几句《荷塘月色》中的名句,试图将文学的氛围与眼前的实景融合,传递给苏哲。苏哲安静地看着,他的审美体系能够欣赏这种自然之美,但也仅限于此。那字里行间蕴含的复杂情愫与东方文化特有的意境,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却坚韧的屏障。
然而,他本身,却成了这片校园景色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景观点”。
他近一米九的身高,干净挺拔的身姿,那张混合了东方轮廓与西方精英教育塑造出的冷峻气质的脸庞,以及那一身与周围随意穿着的学生们格格不入的、质感高级的休闲商务装扮,让他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他手腕上那块看似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机械腕表,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锐利的光芒。
苏哲停下了脚步,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腕表。他转向父亲和继母,语气平稳地宣布,如同在会议中做出阶段性总结:
“爸,王阿姨,谢谢你们带我参观。我差不多该回酒店了,下午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处理。”
苏志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那刚刚因为共处而勉强维系的一点温情瞬间有消散的趋势。但看着儿子那副已然切换到工作模式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工作要紧。爸送你回去。”
王曼丽也理解地点点头:“是啊,工作不能耽误。小哲,有空再回来吃饭。”
回程的车内,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苏志远专注地开着车,目光紧盯着前方路况,仿佛那需要他投入全部的注意力。苏哲则侧头望着窗外,帝都夏日的街景飞速后退,高楼与旧巷交错,行人与车流穿梭,构成一幅繁忙而充满烟火气的图景,但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像是在观看一部与己无关的默片。
酒店大堂的咖啡区,被苏哲临时征用成了面试场地。他选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示意苏志远可以在稍远一点的沙发等候。苏志远坐下来,点了一杯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儿子的身影。
很快,预约的面试者陆续到来。
第一个来面试助理的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性,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看起来精明干练。她带着准备好的简历和自信的笑容走上前。
苏哲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示意她坐下。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份递过来的纸质简历,而是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然已经有了对方的电子资料。
他用流利的中文开始了提问,但语速很快,问题精准而直接:
“您好,我看你简历上有在跨国公司担任行政助理的经验。请具体说明你处理跨时区会议安排和复杂差旅规划的能力,并举一个你同时处理三个以上高管紧急日程冲突的实例。”
“你的英语水平标注为‘流利’。请用英语简述你之前工作中遇到的最大挑战以及你的解决方案。”
“你如何看待助理工作的‘主动性’与‘边界感’?当上司的指令可能存在潜在风险时,你会如何处理?”
他的问题如同手术刀,剥去华丽的辞藻,直指核心能力。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那位助理起初还保持着自信,但在苏哲接连几个深入细节的追问下,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回答也开始出现短暂的磕绊。
苏志远远远看着,心中暗暗吃惊。他从未见过儿子在工作中的这一面——如此强势、冷静、效率至上,完全不像那个在家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疏离的年轻人。这更像是一个他在商业杂志上读到的、典型的华尔街精英形象。
面试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苏哲最后问了一句:“如果录用,能否马上到岗开始处理积压邮件?”
林薇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如此紧迫,但还是咬牙回答:“可以。”
苏哲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表情:“好,你被聘用了。”
新助理离开后,紧接着面试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应聘司机职位。苏哲的问题同样简洁明了:
“请问您熟悉帝都,特别是cbd和各大会展中心的路况吗?高峰期通常如何选择路线?”
“是否有应对突发交通状况或车辆紧急故障的经验?”
“对车辆的日常清洁和维护有什么标准?”
“需要随叫随到,工作时间可能不固定,能否接受?”
他的问题围绕着专业性、可靠性和灵活性展开,没有一句废话。司机看起来沉稳踏实,回答得也干脆利落,显然经验丰富。
两场面试加起来不超过四十分钟。苏哲合上电脑,走到苏志远面前。
“定了,就刚才那两位。。”他语气平淡地告知结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苏志远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这……这就定了?不再多看看?”
“能力符合基本要求,反应尚可,时间上也能满足。”苏哲解释道,像是在分析数据,“助理需要立刻开始工作,司机需要尽快配车。”
正说着,刚刚被录用的助理已经快步走了回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恭敬:“苏先生,我已经接到了您的邮件指示。关于车辆租赁,您是否有偏好的品牌和型号?或者由我根据这边的主流商务车型和租赁公司信誉来决定?”
苏哲看了一眼手表:“你决定就好,标准是安全、可靠、清洁。一小时内办好,将车辆信息和租赁合同发到我邮箱。”
“明白。”助理没有任何异议,立刻转身去执行。
苏志远看着这一幕,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冲击。儿子身上那种发号施令的天然气场,以及下属那种毫不犹豫的执行力,都让他感到陌生,却又隐隐有一丝放心的感觉——至少,儿子在外面,是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快得让苏志远眼花缭乱。助理果然在一个小时内搞定了车辆租赁,并且将相关文件发到了苏哲的邮箱。司机也很快到位,熟悉了车辆和酒店周边环境。
傍晚,在酒店的西餐厅共进了晚餐。晚餐期间,苏哲接了几个电话,全是英文交流,语速很快,涉及一些金融术语,苏志远完全听不懂。
“爸,助理和司机都安排好了,之后在这边的行程他们会负责,您不用担心。”苏哲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对苏志远说道。
苏志远看着儿子,终于点了点头,心中那根因为儿子独自住在外面而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至少,在生活和工作保障上,儿子展现出了远超他预期的能力。“好,好……你做事,爸放心。”这句话,带着几分真心,也带着几分无奈的释然。
晚餐后,苏志远离开了酒店。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后,苏哲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转身对等候在一旁的助理吩咐了几句明天早上的工作安排,然后便径直走向了酒店的健身房。
酒店健身房设施先进,环境清静。这个时间点,只有零星几个人。苏哲换上了专业的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了经过长期严格锻炼的、线条分明的身材。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肌,清晰的六块腹肌,以及手臂和腿部紧绷而富有力量的肌肉群,无一不彰显着极度自律和科学训练的结果。
他戴上耳机,再次隔绝了外界。先是在跑步机上进行了半小时的有氧慢跑,作为热身。汗水很快浸湿了背心。随后,他转向力量区。卧推、深蹲、引体向上……他的动作标准而稳定,重量加得毫不含糊,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深沉而控制的呼吸,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自己的较量。肌肉在负荷下膨胀、收缩,展现出一种充满力量感的美。旁边健身的人偶尔投来惊讶或欣赏的目光,但他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个多小时后,他结束了训练,用毛巾擦着如同被水洗过一样的头发和身体,走进了淋浴间。温热的水流冲走疲惫和汗水,也仿佛冲走了这一整天积累的、来自家庭环境的无形压力。
回到房间,时间已晚。他打开电脑,快速浏览并回复了助理整理好的、来自美国的几封重要邮件,处理了一些必须他决策的事务。他的工作效率极高,思路清晰,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很快便处理完毕。
合上电脑,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窗外,帝都的霓虹依旧闪烁,但酒店的隔音玻璃将大部分喧嚣阻挡在外。
他躺在那张符合国际标准、软硬适中的酒店大床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将他淹没。没有认床的困扰,没有纷乱的思绪,强大的自律和规律的生活习惯,使得他在短短几分钟内,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沉入了无梦的深度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