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政府办公室,余庆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窗外是青峰镇寻常的午后光景,阳光透过玻璃,在办公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他面前摊开着柳沟村道路维修的进度报表,数字和图表清晰规整,但他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在野狐峪看到的模糊路径,对面山腰那转瞬即逝的反光,以及老谭在茶馆雅间里凝重的面容。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像细小的毒蛇,在他冷静的外表下啃噬。
这线人的工作,干得真他妈让人恼火。
他想起在“利刃”的日子。目标明确,指令清晰,装备精良,队友可靠。像“山鹞”这种货色,若是放在边疆任务里,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片广袤山林里,连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渗透、侦察、锁定、清除……一套行云流水的战术动作,干净利落,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像个被无数丝线捆绑的木偶,在规则和程序的方格里小心翼翼地挪动。
扫黑需要证据,反恐只要名单,反间谍需要情报,而我现在,像是在这三者的夹缝里跳舞。
他感觉自己一身的力量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顶级特种兵的能力,在这里最大的用处,竟然是克制和忍耐。观察要细致,但不能被发现;分析要精准,但不能越界;连愤怒和憋屈,都得小心翼翼地藏在平静的面具之下,不能泄露分毫。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憋闷感,比直面枪林弹雨更考验人的神经。
笔尖在报表的某个数字上停顿太久,洇开了一小团墨迹。余庆猛地回过神来,看着那团污迹,眉头紧紧皱起。
烦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余庆,你不再是‘磐石’了,你是青峰镇的干事余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胸腔里那股想要破笼而出的躁动压了下去。五指缓缓松开又握紧,感受着肌肉的收缩与舒张,用这种熟悉的生理控制来平复心绪。
程序是枷锁,也是保护。证据是门槛,也是正义的基石。在这里,莽撞和意气用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让自己从猎手变成猎物,从执法者变成违法者。
他想起老谭的叮嘱,想起马主任沉默的支持,也想起自己选择转业回乡的初衷。不仅仅是为了安身立命,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想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一方安宁?
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好好表现,抓住这次机会。这不仅仅是任务,也是功劳。以后的路还长,还指望着靠这些积累资本,一步步往上走。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冲动而犯错,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现实的考量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不甘的火焰。他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份履历,更需要这次行动可能带来的晋升筹码。意气用事,是军中大忌,更是官场大忌。罪犯没弄到,自己先犯了纪律,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他拿起桌上的涂改液,小心地覆盖掉那团墨迹,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精准。然后,他重新拿起笔,开始专注地填写报表,字迹工整,逻辑清晰。
内心的风暴被强行按捺下去,表面只余一片符合基层干部身份的、略带疲惫的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被束缚的力量并未消失,只是转化成了更深的耐心、更沉的观察和更坚定的决心。
他拿起办公室的电话,拨通了岩口镇综治办的号码。脸上自然而然地调整出略带讨好和为难的表情,语气也带上了年轻人特有的、急于解决问题的那点毛躁:
“喂,赵主任吗?我青峰镇小余啊……还是那片林子的事儿,您看,我们领导催得紧,我这实在是没办法了……您那边,能不能再帮忙想想办法,或者指点指点迷津?看看有没有其他可能的路子……对对,我知道难,可这不是得想办法解决嘛……”
电话那头,赵副主任不耐烦的声音隐约传来。
余庆一边应付着,一边在心里冷笑。
演戏是吧?那就好好演。看谁能演到最后,谁能笑到最后。
缚手缚脚又如何?只要目标锁定,他自有办法,在这规则的网格之中,找到那条通向胜利的路径。他收敛起所有属于“磐石”的锋芒,将自已完全沉浸到“余干事”这个角色里,为了功劳,为了前途,也为了内心深处那份不曾磨灭的守护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