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宫门未开。
青石板道映着凌晨铁灰色的天光,湿冷沁骨。林夙青袍立于左掖门外,身后只跟着韩青一人。顾寒声留在宫外——这种时候,暗处的眼睛比明处的刀更有用。
传旨太监来得比预想中快。
来的不是寻常内侍,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瑾的干儿子,姓孙,面白无须,眼珠子看人时溜滑得像水银。
“林大人,”孙太监笑得客气,袖子里却递过一句话,“陛下昨夜没睡好,今早进了半盏参汤就停了。”他手指几不可察地往西边一引,“镇国公府递折子前,赵二公子在乾清宫外跪了半个时辰。”
话递完,笑容未变,侧身引路:“大人,请罢。”
林夙颔首,袖中指尖捻了捻。
赵皓跪宫,老公公请罪——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戏台搭得真齐整。
穿过漫长宫道,脚步声在夹墙间回荡,一声声,像敲在空腔骨头上。远处传来隐约钟鸣,那是朝会开始的信号。但他走的不是通往正殿的路。
孙太监将他引入一处僻静偏殿。
“陛下散朝后便来,”他退到门边,似是无意,“王公公让奴婢提醒一句:今日早朝,有七本奏折参大人‘擅启边衅,劳军伤财’。”
顿了顿,又补半句:“都察院那位姓崔的御史,嗓门最亮。”
门轻轻合上。
崔家。
终于也下场了。
殿内焚着龙涎香,气味沉厚,压得人胸闷。林夙立在殿心,未坐。目光掠过殿中陈设——紫檀大案、青玉笔山、半幅未收的舆图。图上山川走势,朱笔勾画处,正是西北。
他静静看着,直到殿外脚步声近。
皇帝未穿朝服,一身苍青常服,腰间束带松松挽着,像真是一夜未眠。进门时摆摆手,身后仪仗全止步门外。
“林夙。”皇帝坐下,揉了揉眉心,“凉州的风沙,看来没吹黑你的脸。”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夙跪拜,起身,从袖中取出那卷丝绢——不是原本,是昨夜驿站里,文谦咬牙默写出的副本。真绢已另藏他处。
“臣,缴旨。”他双手呈上,“凉州漕弊、军械走私、官商勾连诸案,人证物证俱已在此。主犯胡万才伏法,从犯周长史、孙参议已押解候审。涉案账目牵连京中四品以上官员七人,勋贵子弟三人,内库……”
他停顿一息。
皇帝正展开丝绢,闻言抬眸:“内库如何?”
林夙垂目:“内库丙字库历年‘耗损’箭矢,与本案刺客所用制式吻合。臣已封存样本,待陛下查验。”
他没说“内库有人涉案”,只说“箭矢吻合”。
刀递出去,握不握,怎么握,是握刀人的事。
皇帝看了他很久。
手指在丝绢上慢慢摩挲,摸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人名、分润比例。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跌落的声音。
“赵崇的请罪折子,”皇帝忽然开口,话题陡转,“朕压下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低下来,像在说私话:“他今年七十有三,跪在宫门前的时候,须发全白。朕看着他,想起他当年替朕挡箭那回——箭从后背射进去,差半寸就透了心。”
林夙沉默。
“他折子里说,治家不严,愧对君恩,愿削爵赎罪。”皇帝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可你猜,他下一句是什么?”
不等林夙答,他便自问自答:“他说,‘老臣膝下二子,长子庸碌,唯次子赵皓,尚存三分血性。若陛下念老臣微功,请允此子戴罪立功,为国戍边。’”
戍边。
西北刚空出来的位置。
“你怎么看?”皇帝问。
林夙抬眼:“陛下心中已有圣裁。”
“朕问你。”
殿内又静下去。
远处朝会的喧哗隐约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牛皮。
“臣以为,”林夙缓缓道,“赵老国公此举,一为保爵,二为铺路。请罪是虚,要位置是实。”
他顿了顿:“但西北边务,确需知兵之人。赵二公子曾任京营镇抚使,若真能戴罪立功,亦是朝廷之幸。”
皇帝眉梢微挑:“你替他说话?”
“臣替朝廷说话。”林夙语气平静,“边关要紧。至于人……”他抬眼,看向皇帝,“放在哪里,怎么用,用多久——终究是陛下手中的棋子。”
四目相对。
皇帝忽然大笑。
笑声在空荡殿宇里回荡,惊起梁上栖雀。
“好一个‘棋子’!”他止了笑,眼底却结着冰,“林夙,你这次差事办得漂亮。但你知道朕最不喜你哪一点吗?”
他起身,走到那幅西北舆图前,手指点在凉州位置上。
“你太聪明。聪明到……”他侧过半张脸,光影切割下,神情模糊,“让朕有时觉得,你下一步要算计的,是不是该轮到朕了?”
话落如刀。
林夙撩袍,跪地。
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
“臣,”他声音从砖石间传来,闷而沉,“只是陛下手中那把刀。刀太钝,斩不了鬼;刀太利……”他抬起头,目光直迎,“伤的是握刀人的手。分寸,臣懂。”
良久。
皇帝转身:“滚起来吧。”
“你递上来的名单,朕会看。该杀的杀,该流的流。但内库那条线——”他背对林夙,“到此为止。”
“臣明白。”
“明白就好。”皇帝摆摆手,“出去吧。赏赐稍后会送到你府上。至于官职……朕想想。”
林夙再拜,退至门边。
手触到门扉时,皇帝的声音又飘过来,轻得像叹息:
“三日后西山秋狩,你也来。”
“穿精神点。好些人,都想见见你这把‘刀’,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门开,天光涌进。
林夙眯了眯眼,跨出门槛。
孙太监还候在门外,见他出来,躬身递过一枚象牙腰牌:“王公公吩咐,大人初返京城,若有难处,可凭此牌至内官监寻他。”
林夙接过。
牌身温润,刻着密密麻麻的暗纹——是宫里的路引,也是枷锁。
他颔首致谢,朝宫外走去。
脚步不疾不徐,青袍下摆拂过湿润石阶,未停。
宫门外长街转角,一辆青帷马车静静停着。
车窗帘子掀起半角,露出半张脸——眼尾细纹如刻,鬓角霜白。
那人看着林夙渐远的背影,慢条斯理放下帘子。
车内暗处,响起一声极轻的冷笑:
“刀?”
“老夫倒要看看,这把刀,斩不斩得动我崔家的门槛。”
马车缓缓驶动,碾过一地晨光。
车辕上,刻着一个极小的徽记:
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