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文会,设在城郊一处依山傍水的园林。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与会者皆是附近书院颇负才名的学子,锦衣华服者甚众,言谈间自带一股文人雅士的清高气派。
林夙随着沈文舟、韩青二人步入园中,他一身半旧的青衫在其中便显得格外扎眼。他神情平静,目光却如沉静的深潭,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
果然,立刻便有窃窃私语随风飘来。
“那位便是青竹书院的林夙?听闻是张先生新收的弟子,怎地如此……朴素?”
“嘘,小声些。听说是江宁府来的,父母早亡,怕是家道中落了吧。”
“张先生学问是好的,只是这收徒……未免太过不拘一格了。”
话语中的轻视与探究,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来。沈文舟微微蹙眉,侧身想宽慰林夙两句,却见他面色如常,甚至还对那几个议论者微微颔首致意,仿佛全然未觉其中的意味。这份养气功夫,让沈文舟心中暗赞。
韩青则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几人,那几人触及他的目光,顿时噤声,悻悻转过头去。
文会伊始,是寻常的诗文唱和。林夙依着中庸之道,作了两首中规中矩的诗,不算出挑,也未落了下乘。他有意藏锋,那些原本带着比较之心的学子见状,神色间便更放松了些,甚至有人露出“果然不过如此”的神情。
沈文舟心中疑惑,以林夙之才,绝不至此。韩青却抱臂旁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似乎看透了什么。
转折发生在自由论辩之时。话题不知怎的,引到了当今朝堂热议的“考核官吏,当重德行还是重实绩”之上。
一派学子引经据典,大谈“德本才末”,认为德行不修,实绩再好也是枉然,甚至可能为祸更烈。此论调赢得不少附和,尤其是一些出身清流官宦家庭的学子,更是慷慨激昂。
另一派则以韩青为首,言辞锋利:“空谈德行,无异于画饼充饥!边境将士若只讲德行,能退敌于国门之外?漕运河道若只凭德行,能疏通淤塞?依我看,能办实事、安百姓者,便是大德!”
双方争执不下,目光渐渐汇聚到一直沉默的林夙,以及他身旁始终温和的沈文舟身上。
“沈师兄,林师弟,你二人有何高见?”有人出声问道。
沈文舟微微一笑,正欲开口打个圆场,林夙却抢先一步,平静道:“学生以为,二者之争,犹如询问行走,是靠左腿还是右腿。”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新颖的比喻让场中一静。
“德行如骨,支撑其人立于天地,不至歪斜;实绩如肉,丰盈其躯,方能行路做事。无骨之人是为瘫软,无肉之骨则是骷髅,皆不可取。”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之前鼓吹“德本”最力的几人身上,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
“学生更想问,诸位口中之‘德’,由谁评定?是上官喜好,是乡绅议论,还是流于表面的清谈与避事?若一名县令,为了保住‘清廉’之名,不敢动用库银赈济灾民,坐视百姓饿殍遍野,此乃德耶?非德耶?”
“反之,一名干吏,修了河堤,活了万民,却因手段不够‘光明’,与地方豪强有所周旋,便被斥为‘无德’,此举又是否公允?”
他顿了顿,抛出核心一击:“故而,学生浅见,考核之关键,不在德、才之辩,而在于是非功过,谁人来断,以何标准来断。若断事之人自身不公,标准模糊,那么重德便是纵容伪君子,重才便是豢养酷吏。 当今之弊,或许并非德才失衡,而是考核之权,未能真正洞察幽微,明辨实情。”
一番话,如巨石落水,激起千层浪。
这已不仅仅是回答问题,而是直接质疑了整个官员考核体系的根本!其视角之刁钻,思辨之深刻,瞬间让之前所有的争论都显得苍白无力。
园中寂静无声。先前那些面露轻视的学子,此刻个个瞠目结舌,看向林夙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他们这才明白,此人之前的平庸,并非才疏学浅,而是龙潜于渊,不屑于浅滩争鸣!
沈文舟眼中异彩连连,抚掌轻叹:“林师弟此言,真乃拨云见日,直指本源!”
韩青也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看向林夙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同。
一时间,恭维、请教之声不绝于耳。之前轻视林夙衣衫者,此刻只觉得那青衫自有嶙峋风骨;之前议论他家境者,此刻只觉得那是“天将降大任”的磨砺。态度转变之快,之彻底,将“世态炎凉,只重价值”的内核展现得淋漓尽致。
林夙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他从容应对着众人的热情,不卑不亢。
就在气氛最为热烈之时,林夙眼角余光瞥见园林角落,一个穿着普通、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正低声向一名本地学子询问着什么,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这边。那学子听后,朝林夙的方向指了指。
林夙心中警铃大作!那中年男子的气质,与这风雅文会格格不入,眼神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与探究。
他立刻借着与沈文舟讨论刚才的话题,不着痕迹地侧过身,用沈文舟的身影挡住了那道视线,同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沈师兄,东南角,那人似乎在打听什么。”
沈文舟笑容不变,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个方向,眼神微微一凝。
“不必惊慌,交给我。”他从容放下酒杯,对韩青使了个眼色。韩青会意,立刻端起酒壶,朗声笑着走向那一片区域,以敬酒为名,巧妙地挡住了那人的视线,并与其攀谈起来,吸引了其注意。
林夙则趁此机会,在沈文舟的掩护下,自然地融入另一群正在讨论诗词的学子中,仿佛从未察觉任何异样。
文会终了,回书院的路上。
“那人应是‘察事听’的外围眼线,专司在文人聚集之地收集消息。”沈文舟语气凝重,“他虽未必是针对师弟你而来,但你的名字和风采,恐怕已进入他们的耳目。张师说得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师弟日后行事,需更加谨言慎行。”
林夙点头,心中那股因文会扬名而生的些微暖意,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彻底驱散。
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才华与名声是一把双刃剑。它能为你赢得尊重与机会,也同样会为你招来窥探与危险。
潜龙初啼,声动四方,却也引来了暗处的目光。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