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晨雾还没散尽,城楼下已挤满了人。胡人的羊皮袄混着汉人的布衫,马头琴的调子缠上唢呐的高亢,连刚会走路的孩童都被爹娘架在肩头,手里攥着野菊或沙枣——都是给明玥送行的。
“公主不能走啊!”卖胡饼的阿古拉挤到车驾前,粗糙的手扒着车辕,眼眶通红,“您走了,谁还管咱们这些做小买卖的?”他身后,几个汉商也跟着附和,手里举着账本:“是啊公主,上月的茶叶账还没跟您算呢!”
明玥掀开车帘,笑着拍了拍阿古拉的手背:“放心,李校尉会照看着互市,我把章程都写在册子上了。”她目光扫过人群,忽然顿住——谢云澜站在最外围,背着个旧书箧,青布长衫的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城外的算学馆赶来。
这几日他总躲着她。自她接到归京的旨意,他便把互市的账目算得格外勤,白日泡在堆满竹简的帐房,夜里就宿在馆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榻上。明玥去寻过他两次,都被他以“还有三笔旧账没核完”挡了回来。
“谢先生!”明玥扬声喊他,“过来。”
谢云澜身体一僵,慢吞吞挪到车旁,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公主有何吩咐?”
“你的行囊呢?”明玥挑眉,“难不成打算留在北疆?”
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臣……臣在这儿挺好,算学馆刚收了几个胡人学生,正学着记账呢。”
话音未落,张猛的大嗓门从后面炸响:“谢先生这话说的!”老将军挤开人群,手里拎着个捆好的包袱,不由分说塞进谢云澜怀里,“公主归京,身边能没个得力的人?你那些账本,让学生们接着算就是,天大的事,有老夫盯着!”
谢云澜还想推托,怀里的包袱却沉甸甸的——他摸到里面有件新缝的棉袍,针脚歪歪扭扭,是自己教过的胡女阿依古缝的;还有个牛皮笔袋,装着他常用的狼毫,笔杆上刻着个小小的“安”字,是明玥去年送他的。
“青梧娘娘的信你没看?”张猛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他踉跄了一下,“娘娘特意说,‘谢先生随公主同归’,还说……”老将军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还说你对公主一片赤诚,长安的宅子都给你备好了。”
谢云澜的耳尖腾地红了。青梧的信他看了,那句“谢郎才智,宜伴公主左右”烫得他彻夜难眠。他不是不想去长安,只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长衫,再看看明玥车驾上绣着的金线凤凰,总觉得自己像粒沾着泥的沙,配不上那身光华。
“走吧,谢先生。”明玥的声音从车里传来,带着笑意,“长安的算学馆可比北疆的气派,你就不想去教教那些皇子公主算账?”
他正愣神,忽然被人群推了一把,踉跄着撞到车辕上。抬头时,正对上明玥的目光——她掀起车帘一角,眼里的光比北疆的日头还暖:“再说了,谁给我核账?李校尉那笔糊涂账,除了你没人能理清。”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卖绸缎的王掌柜喊道:“谢先生,跟公主走吧!到了长安可别忘了咱们北疆的好!”阿依古的娘举着刚烤的馕塞给他:“路上吃!到了长安,给公主做胡饼吃啊!”
谢云澜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胡人的高鼻梁混着汉人的宽额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意。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到北疆时,这些人还互相提防,汉人骂胡人“抢粮的狼”,胡人骂汉人“抠门的鸡”,是他和明玥蹲在篝火旁,一笔一笔算清楚“一匹马换多少绸缎”“一壶奶酒抵几斤茶叶”,算着算着,敌意就变成了熟稔。
“先生再不走,太阳要晒到头顶了!”明玥的声音带着催促,车帘却一直没放下来,像是在等他。
张猛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小子,别不识抬举!公主待你什么样,咱们都看在眼里——那年你染了风寒,公主亲自给你煎药;你教胡人孩子算数,公主就把自己的书房腾出来当教室。这份情,你不该跟着去报答?”
谢云澜咬了咬唇,攥紧怀里的包袱。那里面除了棉袍和笔袋,还有他偷偷藏的一样东西——是片风干的狼毫,去年明玥在帐中练字,不小心扯断了笔尖,他捡起来,一直夹在《九章算术》里。
“走了!”他低声说了句,低头钻进了车旁的随行车驾。刚坐稳,就见明玥从车窗递过来一个食盒,打开是热腾腾的胡饼,夹着他爱吃的羊肉末。
“趁热吃。”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温温的,“到长安还有段路,路上给我讲讲你新算的那个‘互市平衡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谢云澜捧着食盒,听着外面的喧嚣——百姓们还在喊“公主保重”“谢先生常回来看看”,张猛的大嗓门混在里面,格外清晰:“谢小子,到了长安可得好好待公主!不然老夫带兵去拆你的宅子!”
他忍不住笑了,咬了一大口胡饼,羊肉的香气混着暖意涌进心里。车驾缓缓启动,他掀起窗帘,看见阿古拉正追着车跑,手里挥着他落在算学馆的算盘:“谢先生,你的算盘!”
明玥探出头,笑着喊:“留下吧!让他教孩子们用!”
胡饼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谢云澜望着渐渐远去的雁门关,望着城楼上站着的张猛,望着那些挥着手的百姓——他们刚才喊明玥“活菩萨”,可他知道,这菩萨不是坐在莲花座上的,是跟着他一起蹲在泥地里核账,一起在寒风里给胡商指路,一起把“你我”变成“咱们”的。
“在想什么?”明玥递过来一壶茶。
“在想,”他接过茶,指尖微颤,“到了长安,我教皇子们算账,你呢?”
“我?”明玥眨眨眼,笑得狡黠,“我就站在旁边看你教,看谁算错了,就罚他来北疆跟阿古拉学做胡饼。”
车窗外,北疆的草原渐渐铺展开,像块无边无际的绿毯。谢云澜靠在车壁上,听着明玥絮絮叨叨说长安的趣事,手里摩挲着那片风干的狼毫,忽然觉得,去长安也好。
毕竟,能跟着她从边关的烽火走到长安的晨光里,能从算不清的账册走到算不尽的岁月里,大概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事了。
车驾碾过青草,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一路向南,朝着长安的方向,载着满车的胡饼香,和一段刚刚开始的、关于陪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