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的残雪还未化尽,承锐的铁骑已追出三十里。少年将军勒马立于山岗,左臂的玄甲被鲜血浸成深褐,箭头穿透铠甲的地方,伤口正随着呼吸渗出血珠——那是追击残敌时,被暗处射出的冷箭所伤。
“殿下,羌人残部已逃入野狼谷,此处地势险要,恐有埋伏!”副将沈忠勒住马缰,望着谷口盘旋的秃鹫,声音发紧。
承锐抹去唇角的血迹,高烧让他视线发花,却仍死死攥着缰绳:“放他们进谷,就是纵虎归山。传我令,前队变后队,弓弩手占领两侧山梁,本王亲自带队诱敌!”
他知道这是险招。西羌残部虽只剩千人,却都是悍勇死士,而自己的军队连续奔袭三日,早已人困马乏。可他更清楚,此刻退一步,将来要付的代价,可能是十倍百倍的鲜血。
马蹄声叩击着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承锐故意放慢速度,让铠甲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羌人果然中计,嘶吼着从谷中扑出,箭雨如蝗虫般遮天蔽日。他猛地调转马头,左臂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坠马,亏得身下战马通人性,前蹄腾空避开致命一箭。
“杀!”少年将军忍痛拔出腰间短刀,刀光劈落时,带起一片血雾。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高烧让四肢越来越沉,只能拼尽全力撕开一道缺口。玄甲上的裂痕越来越多,像是随时会崩碎的冰面,而他的眼神,却比谷口的寒风更烈。
当最后一名羌人倒在刀下时,承锐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马背上。沈忠飞身接住他,才发现少年将军的左臂已肿如紫茄,箭簇深陷肉中,伤口周围泛着黑紫——箭上有毒。
三日后,“承锐中伏重伤”的消息穿透风雪,砸进长乐宫时,青梧正对着烛火为承锐缝补撕裂的战袍。线轴“啪”地滚落在地,她指尖刺破,血珠滴在米白色的布料上,像极了承锐铠甲上的血迹。
“箭上有毒?”她抓住沈忠派来报信的亲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是什么毒?”
亲兵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军医说……说像是西羌的‘腐骨草’,沾血即烂,若不及时剜除,整条胳膊都保不住……”
画屏慌忙去扶摇摇欲坠的青梧,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转身冲进内室,从樟木箱底翻出个褪色的布包,里面是当年救过她性命的老军医留下的药箱——十八年前,她在雁门关中箭,正是这位姓秦的老军医,冒着大雪为她剜去腐肉,保住了她的左臂。
“备车!”青梧将药箱塞进亲兵怀里,声音因急促而沙哑,“去秦军医府上,就说……就说沈家的孩子,又中了西羌的毒箭,求他再出山一次!”
秦军医已年过七旬,腿脚早已不便,听闻是沈家后人中伏,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抓起药箱就往外走。他看着青梧派来的亲兵,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是沈丫头的儿子?跟她当年一个犟脾气,非要追进野狼谷……”
车马在雪夜里狂奔,老军医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解毒的银针,嘴里反复念叨:“腐骨草怕雪莲,得用天山雪莲花蕊敷……当年我就是这么救的沈丫头……”
长乐宫的烛火燃了一夜。青梧坐在承锐小时候穿的虎头靴旁,手里捏着他褪下的乳牙,指尖冰凉。画屏几次想劝她歇息,都被她摇头拒绝。天快亮时,她忽然起身,走到妆台前提笔写信,笔尖在纸上颤抖:
“锐儿,别怕。当年娘中箭时,比你还小,秦爷爷用最疼的法子剜掉腐肉,虽痛,却能保命。毒箭虽烈,人心更韧。你外祖父说过,‘战场上倒下不算输,站不起来才算’,娘在这儿等你,等你带着伤回来,娘再给你缝件新战袍。”
信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墨迹晕染开,像一片片化开的雪。
七日后,秦军医的消息传到京城:箭毒已控制住,但承锐高烧不退,昏迷中总喊“娘,我没输”。青梧捧着这短短一行字,忽然捂住脸,压抑了一夜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她想起承锐小时候,摔破膝盖从不会哭,只会梗着脖子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如今却在昏迷中喊娘,可见是痛到了极致。
承煜来看她时,见她眼窝深陷,递上刚到的军报:“秦军医说,三弟已退烧,就是左臂暂时动不了。他还说……三弟清醒时,让把这个给您。”
那是一片染血的箭簇,被承锐用牙齿咬过,上面留着深深的齿痕。青梧接过箭簇,指尖抚过那排细密的齿印,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中箭后,也是这样死死咬着箭簇,才没在军医剜肉时痛呼出声。
“这孩子……”她将箭簇紧紧按在胸口,泪水终于决堤,“跟我一样倔,跟沈家的人一样,把输赢看得比命还重。”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秦军医的车马正在回程的路上。老军医掀帘望着漫天飞雪,忽然对车夫说:“你看这雪,跟十八年前救沈丫头那次多像。沈家的孩子,骨子里都带着股劲儿——伤得越重,站得越直。”
长乐宫的烛火终于弱了下去。青梧将那片箭簇放进承锐的乳牙盒里,轻声道:“娘知道你没输。等你回来,娘不要你带捷报,只要你带着这条命,带着那只虽不能动、却还在的胳膊,平平安安地站在我面前。”
雪落在宫墙上,覆盖了昨夜的脚印,却盖不住暖阁里那盏亮到天明的灯。就像边关的烽火,就算被风雪掩盖,也终会在某个清晨,重新亮起,穿透所有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