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朝会正到要紧处,户部奏请冬季漕运调度,吏部接着禀明官员调任,气氛肃穆得能听到香炉里沉香燃烧的细微声响。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谁都知道陛下近来因皇后病重,心绪不宁,半句错话都不敢说。
“陛下,”一个清朗却带着少年青涩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十二岁的承煜身着亲王蟒袍,虽尚显单薄,却站得笔直,从班次中走出,躬身行礼,“儿臣有一事,虽非军国要务,却关乎民生,斗胆启奏。”
萧景琰正揉着眉心,闻言抬眼看向长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承煜自幼沉稳,从不在朝会上随意开口,今日倒是破例了。“讲。”
承煜垂着眼帘,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昨日儿臣去凤仪宫探望母后,见她病中仍惦记着奏折,便替她翻了几本。其中有一本是关于南境流民安置的,母后在页边批注说,‘寒冬将至,需即刻加拨棉衣万件、粮食五百石,迟则恐有冻饿之虞’。”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萧景琰,目光清澈:“儿臣瞧那奏折末尾的签批,卡在了贤妃娘娘掌管的内库司,批注是‘库中存银不足,需暂缓’。儿臣想着,流民们在寒风里熬不过‘暂缓’这两个字,母后为此咳得更重了些,念叨着‘都是爹娘生的,冻着一个都心不安’。”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百官偷偷交换眼神——谁都知道贤妃近来得宠,借着掌管内库的便利,苛扣用度中饱私囊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人敢触这个霉头。承煜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戳在了要害上。
萧景琰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停住,指节微微泛白。他想起昨夜去凤仪宫探望,青梧躺在床上,呼吸都带着喘,手里还攥着那本流民奏折,嘴唇干裂地重复:“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当时他只当是她病中忧思过重,没承想竟是被卡住了。
“贤妃何在?”萧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几分。
贤妃的兄长、内库司郎中颤巍巍出列:“回、回陛下,臣、臣妹近日偶感风寒,未能上朝……那批款项确是暂缓,只因……”
“无需多言。”萧景琰打断他,目光扫过群臣,“传朕旨意,南境流民所需棉衣、粮食,即刻从内库调拨,不足之数从朕的私库补上。谁敢延误,以抗旨论处。”
“陛下圣明!”承煜躬身领旨,声音朗朗,“儿臣代流民谢过父皇。”
朝会散后,百官看着承煜的背影,暗自心惊——这位少年亲王,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胆识,一句话便撬动了陛下的决断,还不动声色地扳了贤妃一局。
而萧景琰回到御书房,却再无心思批阅奏折。承煜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母后咳得更重了些”“冻着一个都心不安”。他想起青梧病中憔悴的脸,想起她攥着奏折不肯放的样子,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夜幕降临时,萧景琰没有去养心殿,也没有召任何人侍寝,只带着两个内侍,默默走到了凤仪宫外。
宫门前的宫灯刚点亮,昏黄的光映着朱红色的宫门,安静得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隐约咳嗽声。他就那样站在廊下,不进去,也不说话,只是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
内侍想上前请皇后接驾,被他用眼色制止了。
“让她歇着吧。”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凤仪宫内,青梧刚喝了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问画屏:“是不是陛下来了?”
画屏竖起耳朵听了听,摇了摇头:“没有呢娘娘,许是风声。”她没说,刚才瞥见宫门外那个熟悉的明黄色身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下,像座沉默的山。
青梧“哦”了一声,眼底掠过一丝失落,又很快掩饰过去,转而问:“承煜今日在朝堂上,没惹事吧?”
“殿下可懂事了,”画屏笑着回话,“还替您把流民的事办了呢,陛下当场就下旨了。”
青梧嘴角弯了弯,咳嗽了两声,轻声道:“这孩子……”
宫门外的萧景琰,把里面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他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青梧年轻时,也是这样,见不得百姓受苦,跟着他在边关时,省下自己的口粮给流民,冻得手脚生疮也不肯说。如今病成这样,心里装的还是这些。
他就那样站着,从月上中天到露打衣衫,直到宫灯的光晕在地上拉得老长,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别惊动皇后。”他对身后的内侍吩咐,“明日一早,把朕私库里那批狐裘,送到南境流民营去。”
内侍应下,看着陛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暗暗叹气——陛下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疼惜皇后呢,只是这份心思,怕是只有天知地知,还有这凤仪宫的宫墙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