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药味浓得化不开,苦涩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太皇太后礼佛多年浸染的气息,如今却仿佛与生命一同在缓缓流逝。殿内帷幔低垂,光线昏暗,只余一盏长明灯在床头跳跃,映得榻上之人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曾经那个雍容华贵、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老妇,此刻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颊边,全然失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风烛残年的脆弱。
青梧坐在榻边的绣墩上,小心翼翼地握着太皇太后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这双手,曾在她初入宫闱、因思家而偷偷垂泪时,温柔地抚过她的头顶;曾在她与萧景琰争执后,满腹委屈无处诉说时,轻轻拍着她的背,温言开解“皇帝性子冷,你多担待”;也曾在她诞下承煜时,欣喜地抱着那小小的襁褓,眼中满是欣慰的光芒。可此刻,这双手凉得像块冰,任凭她如何揉搓,也暖不过一丝温度。
“水……”一声细若游丝的呻吟从干裂的唇间逸出。青梧连忙收敛心神,端过旁边温着的玉盏,用小巧的银勺,极其小心地舀了少许清水,一点点润湿那苍白的唇瓣,又喂她咽下几口。
太皇太后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青梧脸上逡巡了许久,仿佛在辨认,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描摹。许久,她才艰难地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沙哑:“傻孩子……哭什么……哀家这把年纪,还没到……要你们哭灵的时候……”
青梧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慌忙用绢帕拭去泪痕,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太皇太后您定会洪福齐天,好起来的。太医说了,只要好生将养着……”
“老了……不中用了……”太皇太后轻轻打断她,叹了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如同秋日最后的蝉鸣。她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似乎想如同往日般,抚摸一下青梧年轻光洁的脸颊,可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颤抖,最终耗尽了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问道:“景琰……他来了吗?”
青梧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睫,低声道:“陛下……正在御书房与几位阁老商议北境军务,他让臣妾先过来悉心伺候。陛下说了,待处理完紧要公务,立刻就过来看您。”
太皇太后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浸透骨髓的、了然的疲惫与失望:“公务……他的公务,从来都比什么都重要。”她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青梧脸上,那原本浑浊的眼神竟奇异地清明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青梧啊,你跟了他这么多年,陪着他从东宫走到这九五之尊……你该比谁都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性子。”
青梧心口猛地一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怎么会不清楚?那个曾在她父亲麾下历练、会因她一句“不喜欢硝烟味”而偷偷洗净铠甲的少年郎,早已被龙椅磨去了最后一丝温情。他会为了所谓的边境长治久安,不动声色地削弱她父亲、一代忠良沈将军的兵权;会为了平衡朝堂势力,默许甚至纵容柳氏一族对她的屡次刁难与构陷;会在她和孩子们遭遇险境、最需要丈夫与父亲庇护的时候,用一句轻飘飘的“国事为重,朕自有分寸”将他们推开,置身于风口浪尖。
“他是帝王命。”太皇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烙印,刻在青梧心上,“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得狠,就得疑,就得把所谓的江山社稷放在最前头。祖宗基业,天下万民,压得他喘不过气,也……扭曲了他的本心。”她艰难地喘了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枯瘦的手指却骤然收紧,死死抓住青梧的手,那力道竟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临终托孤般的决绝,“他护不好你们母子……他心太大,装得下万里江山,却未必装得下一个家。往后……这深宫里的风刀霜剑,得靠你自己……撑住了。”
“臣妾知道。”青梧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转瞬成冰凉。她不是为自己哭,是为这无法挣脱的宿命,为这深宫里无处不在的算计,也为眼前这个即将油尽灯枯、却仍在为她担忧的老人。
“承煜……”太皇太后的目光吃力地转向窗外,那里有几株历经风霜的老梅,枝头顶着尚未融化的残雪,倔强地挺立着,“他是太子,是你们沈家的根,也是这大齐未来的指望。你要护好他,不仅仅是用你的命去护,更要教他……仁厚,教他担当,教他明辨是非,知人间疾苦。别让他……只学了他父亲那套权衡与猜忌……也别让沈家满门……世代忠烈的风骨,断送在他手里。”
“臣妾记住了,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了。”青梧哽咽着,用力点头,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嘱托刻入骨髓。她想起承煜前日还仰着稚嫩的小脸,眼神晶亮地对她说:“娘,我长大了要像外祖父一样,当个大将军,骑最骏的马,用最利的剑,保护边关的百姓,也保护娘亲和妹妹!”那时她还只当是孩童戏言,笑着夸他有志气。此刻想来,那纯真而坚定的愿望,竟成了这冰冷宫墙内,支撑她走下去的最坚实的力量。
太皇太后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看着青梧,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化作一丝深切的怜悯与疼惜:“委屈你了……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青梧用力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颤抖却清晰:“不苦,真的不苦。只要承煜和明玥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只要沈家满门安然,臣妾就不觉得苦。”
太皇太后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也带着一丝无法弥补的遗憾:“那孩子……景琰他……本性……其实不坏的……”她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为那个让她失望又牵挂的孙儿做最后的、无力的辩解,“只是……被这皇位……被这无边权势……迷了眼,忘了……怎么去疼惜身边人……你……若将来有机会……帮哀家……劝劝他……告诉他……家稳,国……才能安啊……”
“臣妾……”青梧喉头哽咽,想承诺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别……别答应得太早……”太皇太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松开了紧握的手,力道骤然消散,那双看尽世间沧桑的眼睛缓缓阖上,声音轻得像即将散去的最后一缕青烟,“哀家知道……难……太难了……你……顾好自己……和孩子……就……就好……”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角落里小药炉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声。青梧看着太皇太后仿佛陷入沉睡的安详面容,知道这位庇护了她多年的老人,精神已然耗尽,或许,是真的要休息了。她轻轻起身,为太皇太后掖好被角,将那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入锦被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惨白的阳光费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那几株老梅枝头的残雪上,折射出冰冷而细碎的光芒。太皇太后那些话语——“撑住”、“护好承煜”、“家稳,国才能安”——如同沉重的钟声,在她空旷的心间反复回荡,撞击。
她抬手,用冰凉的指尖抹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指尖的寒意刺入肌肤,心底却仿佛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中挣扎着,重新燃起,并逐渐汇聚成一股坚韧的、不容摧折的力量。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过彷徨,不是没有在深夜里怨过萧景琰的凉薄与无情,也曾想过就此放弃,寻一处清净之地了此残生。可每当看到承煜那酷似其父却纯净无比的眉眼,看到明玥天真烂漫的笑脸,想起沈家祠堂里那一块块象征忠烈的牌匾,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倒,沈家的风骨不能折,孩子们的未来不能毁。
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萧景琰一身玄色常服,肩头还带着未曾拍落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榻上仿佛安睡的太皇太后身上,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转向窗边的青梧,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太皇太后……怎么样了?”
青梧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方才痛哭的痕迹,唯有眼角残留的一抹微红,泄露了之前的悲伤。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刚睡下,气息平稳了些。太医令方才来看过,说……老人家需要静养,让我们……别过多打扰。”
萧景琰的目光在她略显红肿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或是解释自己为何来迟,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湮灭在他惯常的沉默与克制里。他只是道:“你也守了许久,累了吧。先回去歇歇,换身衣裳,这里……有朕守着。”
青梧点了点头,没有如往常般推辞或表示要留下陪伴,只是微微屈膝:“是,那臣妾就先告退了。陛下……也请保重龙体。”她说完,不再多看萧景琰一眼,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长春宫的内殿,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宫外的长廊,冷风裹挟着雪后的凛冽寒意扑面而来,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也吹得她混沌的脑子格外的清醒。太皇太后以生命为代价的嘱托,她已深刻于心,那是她余生必须肩负的责任。至于萧景琰……或许真如太皇太后所言,他本性深处还残存着一丝良善,只是早已被那顶沉重的皇冠、被无尽的权力与猜忌层层包裹,扭曲得面目全非。
但那又如何呢?她不再需要他那份施舍般的、充满权衡的疼惜,也不再期盼他能回心转意,给予她和孩子们纯粹的眷顾。
往后的路,漫长而艰难,但她会牵着承煜和明玥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护好沈家门楣的清白与忠烈,护好孩子们不受风雨侵袭,守好他们应得的那份安宁与尊荣。这,才是她沈青梧,作为母亲,作为沈家女儿,此刻唯一能做,也必须做好的事。
惨淡的阳光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虽带着料峭春寒,却也隐隐透着一股冲破阴霾的、新生的暖意。青梧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所有的软弱与彷徨都压入心底最深处,目光坚定地朝着承煜和明玥所在的偏殿方向走去。那里,有她软肋,亦是她的铠甲;有她的过去,更是她必须亲手开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