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头(村长也姓魏),这是……”魏书记起身。
他是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的中年人,板寸头,目光锐利而沉稳。
村长连忙上前一步:“老魏,这么晚打扰了。这不是柏丫头回来了,说是要跟钟同志成为革命伴侣。”
“所以我这不是带她来找你了嘛。”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郑重其事。
柏月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魏书记好。冒昧打扰您了。”
她说着,将手里的网兜轻轻放在炕沿边,“书记,婶子,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那印着国营厂牌子的罐头、鲜艳的糖果纸瞬间在朴素的屋子里显得异常醒目。
魏书记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妻子赶紧走过来,有些局促。
“哎呀,丫头你这是干啥!来就来,拿这么贵重东西干啥!可不能收……”
“魏书记,周婶,”柏月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只是一点心意,是晚辈应该的。这次来,实在是……有件人生大事得麻烦书记您给掌舵,开个证明。”
魏书记的目光从东西上移开,锐利地落到柏月脸上,又看了看一旁的村长。
他抬手指了指炕边两个板凳:“都坐下说。魏老头,这到底怎么回事?钟同志身体如何了?”
村长坐下,搓了搓被冻僵的手,接过了话头。
“老魏,钟同志是军人,铁打的身板,意志更是一等一的刚强!之前在山那边发生交火,为了掩护战友,那是真刀真枪冲上去挨的炮火,伤得不轻哇。”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对军人的敬重,
“不过组织上说了,人是救回来了,骨头茬子都接好了,就是元气大伤,需要好好静养一阵子。这不,刚从医院出来,两人就要扯证了!”
柏月连忙补充,声音清亮而肯定。
“是的魏书记。钟卿离同志意志力非常强,恢复得也快。医生说只要注意休养,别太操劳,慢慢就能好利索。”
她看向魏书记,眼神里没有丝毫闪躲,充满了对这个军人的信任和即将成为他伴侣的自豪,
“组织上也安排他在休养期间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现在是115师一团的副团长,想尽快回驻地呐。”
“我这不是担心他一个回去,无人照顾。想尽快随军。”
魏书记仔细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柏月和村长的脸上来回打量。
炉火的暖光映着他刚毅的脸庞,让他一贯严肃的表情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他慢慢坐回椅子,指节轻轻敲着桌面,显然在思量。
“嗯……”魏书记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到柏月带来的网兜上,又移回柏月脸上,
“小柏同志,”他这次用了一个更亲近些的称呼,语气也少了点之前的疏离,
“你这份心意……”他抬手指了指网兜,“按规矩,这不该收,尤其我这身份。”
柏月的心又提了起来。
“但是……”魏书记话锋一转,声音低沉而郑重,
“这是你这个待嫁姑娘,关心即将成为你丈夫的同志,关心一位为国家流过血的英雄的一份真情。性质不一样。更是你对组织支持、对军民一家的信赖。这份心意,组织上不能冷了群众的心。”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脸上写满欣慰的周婶,最后稳稳落在柏月身上,眼神里带着长辈的温和与组织的决断。
“东西,收下了。我代表党组织,也代表钟卿离同志谢谢你这份心意。”
他对周婶示意:“老伴,收起来。这是份拥军情,也是给这丫头添置随军家什的‘份子钱’。”
周婶这才如释重负,连忙上前,嗔爱地点了点柏月的额头。
“你这丫头,心思忒重了!行,婶子就厚脸皮替你们小两口收着这份实在心意了!”
说着,提起那沉甸甸也暖人心的网兜,快步进了里屋。
魏书记看着明显舒了口气、眼角泛起微红水光的柏月,脸上最后那点严肃彻底化开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近和斩钉截铁:
“这证明,该开!也必须开!”
他转向老村长,语速快而清晰:“老魏,立即把柏月同志的户籍底册拿出来,仔细核对清楚!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接着对柏月,声音沉稳带着安抚。
“小柏同志,现在你把详细情况跟我说一遍。钟卿离同志的姓名全称,部队番号,115师哪一团?具体职务、年龄、籍贯,一字不差。”
还有,你的父母亲姓名、所在公社,是否都健在?我们党的证明文书,是组织的信物,代表的是组织和国家的态度,必须严丝合缝,每一个字都要落到纸上,对组织负责,也对你们未来负责!”
“是!书记!” 柏月的应答清脆响亮,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如释重负。
她利落地从旧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纸,双手递过去,
“书记,我怕说不全,都写在这上了!请您过目!”
魏书记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纸条,郑重地戴上桌角那副半旧的塑料框老花镜。
他凑近跳动的煤油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辨认、核对。
老村长也赶忙凑在一边,时不时低声补充着关于柏月的身份问题,或者确认成份问题。
屋子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笔尖在木桌上无意识敲出的笃笃声,以及窗外寒风的呜咽,但炉火映着三人的面庞,暖意融融。
看了半晌,又低声和老村长交流了几句,魏书记缓缓摘下眼镜放在桌面上。
他铺开一份红格信笺纸,纸上是印好的“碾河县青山公社革命委员会证明信”字样。
他深吸一口气,拧开那支擦得锃亮的“英雄”牌钢笔,目光坚定地落在信笺纸抬头。
钢笔尖在墨水瓶里蘸饱了蓝黑墨水,挥毫落笔,笔力遒劲。
写毕,他又仔细端详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桌上另一份印有“路条”或“通行证明”字样的空白凭证。
他再次提笔,语气温和地对柏月说:“小柏啊,你心系前方,想尽快去照顾卿离同志,这份觉悟好,部队也需要稳定的后方。”他边说边落笔:
探亲(随军)路引……
写完两份关键的文书,魏书记放下钢笔,揉了揉因专注而有些发酸的手腕。
他拿起那份证明信,从抽屉里取出公社那枚沉甸甸的木质公章,用力地哈了一口气,然后稳稳地、端正地盖在预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