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依旧是那间审讯室,不锈钢的桌子,冰冷的墙壁,以及头顶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将人脸上每一丝细微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的灯。但今天,坐在秦明对面的,除了面容严肃的李队和记录员外,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普通的夹克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温和与平静的男人。他自我介绍姓陈,来自省厅。
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刻意营造的压迫感,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位准备与学生进行一场深入交谈的学者。
然而,李队对他表现出的那份隐隐的尊重,让秦明知道,这个人绝不简单。
秦明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连日来的折磨已经让他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他打定主意,无论对方问什么,都保持沉默,或者用最简短的“不知道”、“不清楚”来应对。他还在等,等那个信号之后可能出现的转机,或者说,等一个比眼前审讯更明确的结局。
陈专家并没有急于发问。他先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面前空白的记录本,然后端起桌上的保温杯,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茶水。整个动作从容不迫,仿佛这里不是硝烟弥漫的审讯室,而是他的书房。
“秦医生,”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磁性,却又字字清晰,“在看守所里,这几天休息得不好吧?”
很寻常的一句问候,甚至带着一丝关切。秦明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没有回答。
陈专家并不在意,目光平静地落在秦明身上,像是在观察一件精密仪器。“我们查过你的背景。重点医科大学毕业,副主任医师职称,在心胸外科领域,曾经也发表过几篇很有见地的论文。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
他像是在闲聊,语气平和,听不出半分讽刺。
“听说你女儿今年刚上初中,成绩很好,在市里的数学竞赛还拿过奖。你爱人,为了不影响孩子,暂时把她送到了外公外婆家。”陈专家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带着一种真实的惋惜,“孩子这个年纪,最是敏感。父亲的事情,对她影响肯定很大。”
秦明的头垂得更低了,绞在一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家庭,一直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陈专家话锋依旧平稳,没有攻击性,却开始悄然转向核心:“安康医院的运营模式,很特殊。我们注意到,像你所在科室那样,高值耗材和特定药品的使用量,长期、稳定地偏离正常医疗需求的曲线,这背后,必然有一套独特的……激励机制。”
他没有用“回扣”、“黑钱”这样的词,而是用了“激励机制”这个相对中性的词汇。
“赵成。”陈专家忽然报出一个名字,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的小舅子。他的账户,在过去三年里,接收了超过两百三十万的资金,来源都是些查无实际经营的空壳公司。巧合的是,这些资金流入的时间点,往往与你科室里一些费用极高的手术或治疗方案的实施时间,高度重合。”
秦明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麻木。
“我们咨询过金融方面的专家,”陈专家继续用他那平稳的、叙述性的语调说道,“这种通过关联人、利用空壳公司进行资金转移的方式,虽然隐蔽,但在资金流的追踪和关联性分析面前,其实破绽很多。就像一条看似复杂的地下暗河,只要找到几个关键的泉眼,整个水系的脉络,也就清晰了。”
他没有质问“钱是不是你拿的”,也没有逼问“你和赵成是什么关系”,只是在陈述一个他认为是“事实”的逻辑链条。这种笃定,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压迫感。
“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几位专家,我们也初步沟通了一下。”陈专家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对侯晓雅同学的病例很感兴趣。初步的判断倾向是,淋巴癌的诊断依据严重不足,后续的化疗和IcU介入,缺乏明确的医学指征。当然,这只是初步意见,最终还需要完整的鉴定报告。”
他每一段话,都像是一块冰冷、坚硬的砖石,不急不缓地,一块一块地垒砌在秦明的周围,慢慢构筑起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财务的异常,专业的否定,家庭的牵绊……他避开了秦明可能准备好的、关于“诊断差异”、“设备误差”等专业狡辩的阵地,从侧翼,从后方,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合围。
审讯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陈专家偶尔喝水时轻微的声响。
秦明依旧低着头,但那份试图用沉默构筑的防御,正在从内部开始瓦解。对方没有咆哮,没有威胁,甚至没有刻意强调法律的严惩,只是用平静的语气,将一桩桩、一件件他无法辩驳、或者说辩驳了也毫无意义的事实,摊开在他的面前。
他想起郑七的拳头和侮辱,想起王狱警那个代表“放弃”的信号,想起女儿可能遭受的白眼和未来……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陈专家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平和,却仿佛能穿透他脆弱的躯壳,看到他内心正在发生的、激烈的崩溃与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秦明一直低垂的头,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神采都被抽干了。他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
他看向对面那位始终平静如水的陈专家,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然后用一种异常嘶哑、却带着一种彻底放弃后的平静语调,开口说道:
“我认。”
“……这一切,都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