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卷过黑石川,带着砾石地的尘土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呜咽着掠过联军阵地。红蝎的围困已持续数日,那种无声的压力比明刀明枪的厮杀更令人窒息。虽然萧玄用急智暂时化解了直接的攻心喊话,但缺粮的阴影、伤病的折磨、以及孤军被困的绝望感,依旧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联军的意志。
这日清晨,天色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来。北齐“鸮羽营”的围困营地依旧沉默如铁壁,但一种不同寻常的动静打破了沉寂。
一支约百人的北齐精锐骑兵,护卫着一辆华贵的车驾,缓缓驶出营门,直至联军阵地弓弩射程的边缘方才停下列阵。车驾帘幕掀开,一袭红黑劲装、身披暗红色绣金蝎纹斗篷的身影款步而下。
正是红蝎。
她并未戴那狰狞的战盔,依旧戴着那半张精致的蝎纹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优美,唇色却透着冰冷的淡绯。她独自一人,缓缓向前又行了十余步,彻底脱离了己方骑兵的护卫范围,孤身立于两军阵前那片空旷的死地之上。
这个举动,大胆而自信,甚至带着一丝挑衅。
她抬起头,目光遥遥望向联军阵地那杆残破却依旧屹立的“萧”字大旗,清冷的声音通过内力加持,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前沿阵地:
“故人至此,萧都督……可敢现身一叙?”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风声,传入了每一个严阵以待的联军将士耳中。
阵地上一阵骚动。所有士兵都握紧了兵器,紧张地望向中军方向。谁都知道,这绝非简单的叙旧,而是又一场无形的交锋!
中军帐内,高烧稍退、却依旧虚弱无比的萧玄,正由拓跋月扶着,勉强吞咽着一点稀薄的米粥。听到帐外传来的声音,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别去!”拓跋月立刻按住他的手臂,美眸中满是担忧和反对,“她定然没安好心!你伤势这么重,何必去应她?”
萧玄缓缓放下粥碗,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因伤病而深陷的眼眸,依旧锐利如渊。
“她孤身前来……我若不敢应……军心……必乱……”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红蝎此举,看似冒险,实则又是一次攻心。主帅若连露面的胆气都没有,如何能稳定军心?
他推开拓跋月的手,挣扎着便要起身。每动一下,后背和左肩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我扶你去!”拓跋月知道劝阻无用,只能咬牙搀扶住他。
墨九沉默地取来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仔细为萧玄披上,遮掩住他缠满绷带、无法穿戴铠甲的身躯。
在拓跋月和墨九一左一右的搀扶下,萧玄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军帐,走向阵地前沿的矮墙。
所过之处,所有的联军将士都自发地让开道路,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的统帅。看着他那苍白如纸的脸色、虚弱不堪的步伐,却又挺得笔直的脊梁,每一个士兵的眼中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心痛,更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敬仰与决绝!
都督伤重至此,仍不愿堕了己方气势!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誓死追随?
终于,萧玄来到了矮墙之后,拓跋月和墨九小心地扶着他,让他能依靠着墙垛站稳。
寒风立刻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他抬起眼,目光穿越百步之遥,与阵前那道红色的身影遥遥相对。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一边是万军围困中重伤垂危的南梁统帅,一边是孤身立于阵前风华绝代的北齐谍首。
两人之间,是尸骸未寒的战场,是家国恩怨,是立场对立,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复杂羁绊。
“红蝎大人……别来无恙。”萧玄率先开口,声音因虚弱和寒风而显得有些飘忽,却依旧平静。
红蝎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微微勾了勾,声音依旧清冷:“托都督的福,还没被气死。倒是都督你……看起来,不太好啊。”
话语中的讥讽显而易见。
萧玄却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劳烦挂心,一时……还死不了。”
红蝎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缥缈:“是啊,祸害遗千年。像都督这般人物,总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认真了几分,目光也锐利起来:“萧玄,废话不多说。今日我来,是给你,也是给这黑石川内所有人,最后一个机会。”
她抬起手,指向身后严阵以待的北齐大军和坚固的营垒,又指向联军阵地:“局势如何,你比我清楚。慕容彦的主力虽暂退,但我这万余人,锁死你们绰绰有余。朝廷视你如仇寇,不会有一兵一卒来援。粮草将尽,伤员遍地,你们……还能撑多久?”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降了吧,萧玄。”
“现在开城投降,我以‘鸮羽营’谍首的名义担保,不伤城内一兵一卒,不戮一民。愿意归顺者,我北齐量才录用。愿意卸甲归田者,发放路费,任其离去。甚至你萧玄……若肯归顺,我必向陛下力荐,以你的才能,封侯拜将,亦非难事。远比在这绝地里,为那昏聩朝廷陪葬,要强得多!”
她的条件,听起来异常优厚,甚至带着一种难得的“诚意”。
联军阵中,不少士兵的眼神微微闪烁,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毕竟,活着,是每个人最原始的渴望。
拓跋月紧张地看向萧玄。
萧玄沉默了片刻,寒风吹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抹鲜红再次溢出他的嘴角。拓跋月连忙为他擦拭。
他缓过气,抬起头,脸上因剧烈的咳嗽反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看着红蝎,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苍白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傲骨和释然。
“红蝎大人……的好意……萧某心领了。”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封侯拜将……确实诱人。”
“但,萧玄生于南梁,长于南梁。脚下所立,是父母之邦;身后所护,是同胞百姓。”
“国士待我,国士报之。国贼待我,亦不改其志。”
“今日若降,或许可保一城生灵一时安宁。但异日北齐铁蹄南下,践踏我山河,屠戮我同胞之时,萧玄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今日之降,与昔日何坤之流,又有何异?”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脊梁,声音陡然拔高,虽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掷地有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南梁儿郎,可以战死,可以饿死,可以冻死!但——”
“绝无跪着生的孬种!”
“宁死不降!”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阵地之上,也狠狠砸在每一个联军将士的心头!
短暂的死寂之后——
“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
震天的咆哮如同山呼海啸,从每一个士兵的胸腔中迸发出来!所有的犹豫、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为了冲天的战意和与敌偕亡的决心!
红蝎站在原地,面具下的表情无人能见。她静静地看着城头上那个虽然摇摇欲坠、却仿佛有着擎天之志的身影,良久,良久。
她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一声叹息,复杂难明,有惋惜,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佩。
“果然……还是如此。”
她低声自语,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她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萧玄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入心底。
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自己的车驾。
红色的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划出一道决绝而孤高的背影。
对话结束了。
没有妥协,没有转圜。
只有立场分明、不死不休的决绝。
但在这决绝之下,却又流淌着一种对手之间、智者之间的惺惺相惜。
萧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红色消失在北齐军阵中,才猛地松一口气,身体一软,几乎瘫倒,被拓跋月和墨九死死扶住。
“值得吗?”拓跋月声音哽咽,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
萧玄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眼神却异常明亮。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有些脊梁……总得有人去挺直。”
城头之上,“萧”字大旗迎风怒展,仿佛在回应着他的话语。
宁死不降。
这四个字,注定将如同烙印般,刻入黑石川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