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猴子和赵书文的目光,已经死死地黏在了门口的东西上。
那个网兜里,赫然是一袋白得晃眼的大米,少说也有十斤。
旁边还放着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看样子像是一大块肥猪肉!
更别提那只还在咯咯叫的肥硕老母鸡了!
在这物资奇缺的年代,这些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这得要多少粮票、肉票,还得搭上天大的人情!
赵书文一脸呆滞。他刚刚还在为“原则”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此刻看到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狠狠抽了一记。
科学、集体、新思想……这些他奉为圭臬的词语,在这一袋晃眼的大米、一块肥腻的猪肉和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孙猴子的眼睛里则是在放光,那不是简单的贪婪,而是一种生存者看到稀缺物资时的本能兴奋。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只鸡能炖一大锅汤,这肥猪肉能炼出多少油渣,够他们吃多久的荤腥!这米……这白花花的大米,能熬出多稠的粥啊!
沈凌峰依旧安静地坐着,像一个普通的六岁小孩那样,好奇地看着那只咯咯乱叫的老母鸡,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该有的纯真。
“道长,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方慧抹了抹眼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方块,一层层打开。
手帕展开,露出里面一沓崭新而平整的钞票。最上面的一张,是拾元面额的“大黑十”。
“这里是五百块钱。”方慧将钱往前一推,语气无比诚恳,“我知道这点钱,买不来我儿子的命,也报答不了您的恩情。但这是我们夫妻俩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了……道长,您要是不收,我……我这心里一辈子都过意不去!”
“五百块?!”
孙猴子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五百块钱!对于他们这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道观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无数的山芋、六谷粉,意味着可以过一个不用挨饿的冬天!
赵书文也被这个数字惊得嘴巴微张。
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十多块钱,五百块,这简直是一笔巨款!
他看向陈玄机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
他一直认为师父搞的那些东西是“封建糟粕”,是骗人的把戏,可现在,这“把戏”却换来了如此沉甸甸的回报。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陈玄机的脸色却在看到钱的一瞬间,沉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门边的网兜和老母鸡,又看了一眼那沓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东西,我收下了,算是为你家小施主祈福的香火。”老道士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但这钱,你必须拿回去。”
“道长!”方慧急了。
“听我说完。”陈玄机抬起手,制止了她,“我仰钦观虽已破败,但规矩还在。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岂能用金钱衡量?你若真把这钱留下,便是坏了我的修行,也是污了祖师爷的清名。这钱,我万万不能收。”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言辞。
赵书文听得心头一凛,看向师父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佩。
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风骨!不为五斗米折腰,更不为五百元巨款动心!
这比他书里看到的那些英雄人物,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孙猴子则急得抓耳挠腮,五百块啊!就这么推出去?师父是不是老糊涂了?
但他又不敢当着外人的面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只有沈凌峰,从老道士的眼神深处,读出了另一层含义——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
在这个时代,五百块钱的来路不明,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一旦被人举报,扣上一顶“利用封建迷信骗取钱财”的大帽子,整个仰钦观都得完蛋。
相比之下,这些吃的用的,虽然珍贵,但可以说成是信众的“供奉”,性质完全不同。
师父,是只老狐狸啊。
方慧见陈玄机态度坚决,急得满头是汗。
情急之下,她赶忙解释道:“道长,您别误会。我爱……他本来想亲自来感谢您的。可您也知道,他那身份,不方便来道观这种地方。”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爱人是上海造船厂的,管后勤的,副厂长。厂里现在抓思想抓得紧,他要是来了,怕被人说闲话,影响不好。所以才托我一定把心意带到。”
她本意是想借丈夫的身份,来证明自己家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这钱的来路也正,让道长放心。
可这话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激起了完全不同的想法。
赵书文一听“造船厂”、“副厂长”,眼睛又亮了。
这可是国家的大厂,是工人阶级最集中的地方,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感情这位的丈夫,是领导干部啊!
一时间,他觉得仰钦观似乎和那个“火热”的时代,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孙猴子则是撇了撇嘴,心想,什么厂长不厂长的,还不是怕惹麻烦?
不过也好,这妇人看着老实,以后倒可以多走动走动。
陈玄机捋着胡须,浑浊的眼神里波澜不惊,仿佛没听到“副厂长”这三个字。
然而,在所有人忽视的角落,那个始终沉默着的六岁孩童——沈凌峰,漆黑的瞳孔中,却骤然迸发出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
上海造船厂!
后勤副厂长!
这两个词,像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前世身为风水大师,他最擅长的就是从看似无关的信息中,找到那个能够撬动全局的支点。
造船厂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成千上万的工人!意味着巨大的后勤压力!意味着一个庞大无比的集体食堂!
后勤副厂长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手里掌管着食堂的采购大权!
在这个物资匮乏,连城市户口每个月的粮食和肉食供应都少得可怜的年代,一个数千人大厂的食堂,想要让工人们吃饱吃好,同时还要完成生产任务,这是何等巨大的难题?
他那个便宜师父陈玄机用“金麻雀说的”救了厂长儿子的命,这是天大的人情!
他们手里有什么?
有那些正愁着怎么处置的几十只大闸蟹!还有张家浜里,未来能源源不断捕捞的鱼虾!
这些东西,在普通人眼里,是填肚子的好东西;在孙猴子眼里,是可以在自由市场换点粮食的“活钱”;在赵书文眼里,是可能招来祸患的“资本主义尾巴”。
但在沈凌峰的眼中,这些……是打通一条稳定、安全、合法的“供应”渠道的敲门砖!
孙猴子想去自由市场,那是“投机倒把”,是行走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可如果,这些大闸蟹是直接供应给上海造船厂的食堂,作为“改善工人伙食”、“支援国家重点工程建设”的物资呢?
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不叫投机倒把,这叫“余缺调剂”!这不叫买卖,这叫“公家采购”!
这一条采购通道,比那五百块钱,不知道要珍贵多少倍!
一瞬间,沈凌峰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他强行压抑住成年人灵魂深处的激动,小脸依旧保持着孩童的平静和木讷。他心里明白,这个想法不能由自己说出来。一个六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商业头脑和政治嗅觉。
他必须找一个“代言人”。
他的目光,悄然转向了那个正为五百块钱而扼腕叹息的三师兄,孙猴子。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沈凌峰悄悄地从板凳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一步步挪到孙猴子的身边。他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孙猴子的衣角。
“嗯?小师弟,干嘛?”孙猴子正心烦意乱,低头看见沈凌峰,语气不免有些不耐烦。
沈凌峰抬起头,用一种稚嫩又困惑的语气,小声地、清晰地说道:“三师兄,刚刚那个阿姨说,他爱人是造船厂的……造船厂里是不是有好多好多人呀?”
“是啊,大厂,人多着呢!”孙猴子随口应道。
“那……那么多人,是不是也要吃饭?”沈凌峰继续用他天真的逻辑问道。
“废话,人哪有不吃饭的。”
“那他们……吃螃蟹吗?”沈凌峰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他的眼睛眨了眨,纯净得像一汪清泉,“我们有这么多螃蟹,吃不完,放着会死的。要是……要是能给厂里的工人叔叔们吃,是不是就不会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