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峰回到石头小院的时候,一股饭菜的香气混杂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扑面而来。
八仙桌已经被抬到了院子里,郑秀和刘小芹的母亲杨红正系着围裙在简陋的厨房里忙碌,铁锅里传出菜籽油爆香的滋啦声,是这个年代最动听的音乐。
桌边,刘强黝黑的脸上泛着一层兴奋的红光,正挥舞着粗糙的大手,对着陈石头和自己的女儿刘小芹比划着什么。
“小陈,你放心!工地上有我在,保证出不了事!今天地基就夯好了,明天就能开始砌墙!”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滚烫的激动,“对了,我们家和小郑家的房子也快修完了,再有两天就能搬进去!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和小峰,要不是你们,我们哪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还解决了工作和户口!等搬了新家,我一定去国营饭店摆一桌,好好感谢你们兄弟俩!”
话音刚落,厨房里的杨红就探出头来,笑骂道:“瞧你那点出息!小陈和小峰帮了咱们天大的忙,光请一顿饭就行啦?小陈你听婶的,以后有任何事,只要招呼一声,我们家绝不含糊!”
对于他们这些从乡下来上海讨生活的人来说,一个正式的工作,一张本地户口,一间能遮风挡雨的砖瓦房,这就是天大的恩情。这意味着他们的孩子能在城里上学,他们自己能领到定额的粮票、油票、布票,从此在这座大城市里扎下了根,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了。
面对夫妻俩一唱一和的热情,陈石头顿时手足无措,一张憨厚的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刘叔,杨婶,可别这么说……当初在棚户区,要不是你们时常接济,我和小峰可能都……”
他说的也是实话。在那个混乱破败的棚户区里,人心叵测,为半个玉米馒头都能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师兄弟俩,一个憨直,一个不仅年幼还丢了魂,若不是刘家时常照应,恐怕早就饿死、冻死在哪个没人知道的角落了。
这份来自邻里的善意,如同寒冬里的一簇微火,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他们兄弟俩在最绝望的日子里,看到一丝人性的暖光。
“小峰哥哥!”
一声清脆的呼喊打断了陈石头的感慨。
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苏婉像只欢快的小燕子,蹦蹦跳跳地跑向大门口,刘招娣和刘秋生姐弟俩也笑着跟在后面。
“你回来啦!”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笑声清脆悦耳。
刘秋生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沈凌峰手里抱着的连环画,眼睛顿时一亮,发出小小的惊呼:“哇!是小人书!小峰哥哥,你太厉害了,从哪弄来这么多小人书?”
“是《铁道游击队》!还有《小兵张嘎》!”
刘招娣过完暑假就要上小学四年级了,认得字,也分得清上面那些威风凛凛的英雄人物。她激动得小脸通红,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小峰弟弟,这、这能借给我们看吗?”
不光是他们,就连坐在八仙桌边的陈石头和刘小芹,目光也被那花花绿绿的封面牢牢吸引住了。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几本连环画的吸引力,不亚于后世最新款的电子游戏机。
沈凌峰看着眼前一张张渴望的小脸,露出了一个符合他年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他将怀里那厚厚一沓小人书,郑重地递到了年纪最大的刘招娣手里。
“大家一起看。”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孩子们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华灯初上。
春来茶馆门前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将门口一小片地方照亮,也拉长了梧桐树的影子。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书店早已关门落锁,旁边的百货商店也只剩下几个正在打扫卫生的员工。
茶馆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老虎灶边还有三两个熟客还在慢悠悠地喝着茶。
那个伙计,已经将最后一张桌子擦拭干净,正准备将门板一块块地装上。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就在这时,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由远及近。
一辆半旧不新的三轮摩托垃圾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茶馆门口。
开车的司机戴着一顶看不出颜色的旧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脸上蒙着一块灰布口罩,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他停下车,却没有熄火,只是坐在驾驶座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劣质的卷烟,用火柴点上,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他没有朝茶馆里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环卫工人,来这里收垃圾。
茶馆里,那个伙计像是没听见外面的动静,依旧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他走到门口,拎起那个从下午开始就放在门边,装满了茶叶渣、瓜子壳和废弃草纸的垃圾桶,动作自然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看向司机,而是径直走到了三轮车的车斗后面。
车斗里,已经装了半车各种各样的垃圾,散发着一股酸腐和霉变混合的怪味。
伙计看都没看,双手一抬,一用力,“哗啦”一声,将垃圾桶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倒进了车斗里。
那个不起眼的灰色帆布行李袋,就这样混杂在一堆湿漉漉的茶叶渣和瓜子壳里,悄无声息地落进了车斗。
伙计拎着空桶,径直回了茶馆,整个过程,没再朝司机那边看上一眼。
司机则将最后一口烟深深吸入肺里,将烟蒂随手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他挂上档,拧动油门。
“突突突……”
三轮垃圾车发出一阵轰鸣,笨拙地调转车头,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驶去,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就在车子开动的那一瞬间,梧桐树上,那只静默了许久的麻雀,无声地展开翅膀。
它没有立刻飞起,而是等车子开出了二十米,拐过一个街角,才如同一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滑翔而下,化作一道融于夜色的灰影,紧紧地跟了上去。
夜风从它翼下流过,带着一丝凉爽。
下方的城市灯火,在它眼中飞速倒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今夜,沈凌峰就是那只盯着螳螂的黄雀。
他倒要看看,这条线上的人,究竟要把这批“东西”,运到什么地方去。
三轮车的速度不快,但司机显然是个老手,对这片区域的道路了如指掌。
他没有走宽阔的大路,而是专挑那些狭窄、昏暗的小巷子穿行。这些巷子七拐八绕,如同迷宫一般,普通人走进去很容易迷失方向。
麻雀分身在空中,拥有着绝对的视野优势。它不远不近地吊着,时而掠过屋檐,时而穿过晾晒衣物的竹竿阵,始终让那辆绿色的三轮车保持在视线范围之内。
沈凌峰注意到,这辆车在行驶过程中,至少有两次,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刚才经过的某条街道。
这是在反跟踪。
任何试图用步行或自行车跟踪的人,在这种操作下,都很容易被发现或甩掉。
好专业的反侦察手段!
沈凌峰的心神越发凝重。对方的谨慎程度,远超他的想象。这已经不是普通毛贼或者投机倒把分子的水平了,这完全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才能做出的动作。
大约行驶了二十多分钟,三轮车终于驶离了那片复杂的居民区,来到了一处更为偏僻荒凉的地带。
这里似乎是城乡结合部,周围的房屋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荒地和几个废弃的砖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腐草的气味。
最终,三轮车在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外停了下来。
院子是石头和泥土垒成的矮墙,墙头长满了杂草,一扇破旧的木门紧紧关闭着。从外面看,这里就像是一户早已无人居住的废宅。
麻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子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将自己藏在交错的枝杈里,冷冷地观察着。
司机熄了火,从车上跳下来。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靠在车身上,点了一根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一明一灭,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耳朵微微耸动,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夜很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和不知名的虫鸣。
一根烟抽完,他将烟蒂狠狠地踩灭在泥地里,这才走到车后,爬上了车斗。
车斗里,各种垃圾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但那个司机却像是完全闻不到,他蹲下身,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伸手插进那堆污秽物中,精准地向着某个位置摸索。
几秒钟后,他直起身,手里已经多了一个东西。
正是那个帆布行李袋。
袋子外面沾满了黏腻的污渍,散发着恶臭,可他却毫不在意,只是随意地在车沿上磕了磕,抖掉一些明显的脏东西。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选中其中一把,走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
“咔哒。”
一声轻响,门锁被打开。
他推开门,闪身走了进去,随手又将门从里面带上。
院子不大,杂草丛生,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瓦罐和木料。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三开间的小瓦房,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看不见里面。
院子的东墙根下,堆着一处半人高的柴火堆,堆得很整齐,显然是经常有人添柴或取柴。
那个司机走进院子后,再次确认了一下四周无人,然后径直走向那个柴火堆。
他蹲下身,搬开最外层的几捆干柴,露出了一个空洞。然后,他将那个散发着怪味的帆布袋,用力塞进了柴火堆的最深处。
塞好之后,他又将搬开的干柴原样码放回去,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任何动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没有在院子里多停留一秒钟。
他转身走出院门,重新将门锁好,然后跳上三轮车,再次发动。
“突突突……”
引擎声重新响起,三轮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