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叔叔,吕叔叔,你们稍等片刻。”
沈凌峰和两位港商打了声招呼,随后指着向不远处另一张空着的卡座,那里同样被一盆高大的绿植遮掩着。
“我们去那边谈。”
这话是对豹哥和曾阿福说的。
知道是要进入正题了,两人不敢有异议,连忙点头跟上。
曾阿福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走路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幸好被豹哥一把抓住后领,才没当场出丑。
新的卡座,同样的隐蔽。
沈凌峰爬上宽大的卡座沙发,坐下后,朝着侍者的方向,清脆地打了个响指。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服务员立刻快步走来,躬身听命。
“三杯法式咖啡,谢谢。”
说完,沈凌峰仿佛才想起什么,小手伸进西装短裤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大黑十”,随意地放在了桌上,“剩下的当小费。”
服务员训练有素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
他连忙躬身,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大黑十”收起,动作里带着几分敬畏,连声音都变得更加恭敬:“谢谢小先生,咖啡马上就到。”
很快,三杯热气腾腾的法式咖啡被端了上来,浓郁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弥漫。
沈凌峰没有碰自己的那杯。
他小小的身子往后一靠,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整个人显得更小了。他抬起眼,目光穿过蒸腾的热气,直视着豹哥。
然后,他用最平淡的语气,问道:“钱,带来了吗?”
没有铺垫,没有寒暄,就像一个工厂的主任在询问今天的生产任务是否完成。
豹哥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与沈凌峰对视了三秒。
三秒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贪婪、激动,或是期待。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在这片平静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江湖气势,就像冰雪遇到了烈阳,迅速消融。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孩子,而是在面对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山。
他败下阵来。
豹哥默默地移开视线,弯下腰,将脚边一个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蓝灰色旅行袋,拎到了自己的腿上。
这个动作很沉重。
袋子似乎有千斤重。
这里面装着的,不仅是他全部的身家,还有他从亲戚朋友们那里东拼西凑借来的钱。
他拉开拉链,只拉开了一道十几公分的缝隙,然后将袋子朝向沈凌峰,悄悄地倾斜了一个角度。
霎时间,一股独特的、混合着高级油墨与崭新纸张的气味,从缝隙中弥漫开来。
借着桌布的掩护,沈凌峰的视线轻飘飘地落了进去。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一沓沓用牛皮纸捆好的“大黑十”。
崭新的十元纸币,在咖啡厅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而诱人的光泽。
九万两千块……那就是九十二沓。
看着那厚厚一袋子的钱,沈凌峰心里不禁闪过一丝来自前世的荒谬吐槽:面额小就是麻烦。如果换成红色的毛爷爷,这点钱也就一个公文包的事。
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感慨。
正是因为面额小,这个时代的钱才如此值钱,如此坚挺。这一袋子“大黑十”,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而是实打实的购买力。它代表着几千个工人一个月的血汗,是能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撬动无数资源的沉重基石。
前世,他沈凌峰弹指间调动的资金何止亿万?但那些钱,不过是银行服务器里的一串串代码,虚无缥缈。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金钱”的重量。
这重量,让他感觉无比踏实。
他收回目光,心中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
而他对面的豹哥与曾阿福,呼吸早已变得粗重起来。
九万两千块现金的视觉冲击力和无形压力,即便对于豹哥这样的江湖人,也足以让他掌心冒汗,口干舌燥。
他紧紧盯着沈凌峰,那张稚嫩的、本该属于富家小少爷的脸。他疯狂地想从这张脸上,看到一丝符合常理的情绪。
激动?贪婪?哪怕是伪装出来的镇定也好。
可沈凌峰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袋刚从菜场买回来的土豆,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这种绝对的、非人的平静,让豹哥产生了一种极度荒谬的错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捧着全部家当、来求人办事的孙子,而眼前这个孩子,才是那个手眼通天、掌控一切的大人物。
就在豹哥的神经几乎要被这诡异的寂静绷断时,沈凌峰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西装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方块,巴掌大小。
他将这个不起眼的纸包,轻轻地,推到了桌子中央。
一边,是塞得满满当当的沉重旅行袋。
另一边,是一个小小的报纸包。
这幅画面,形成了无比刺眼、无比荒诞的对比。
“两万,一分不少。”
沈凌峰淡淡地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豹哥和曾阿福的耳朵里。
两万?两万美金!
在这句话落下的同时,沈凌峰那穿着香槟皮鞋的脚尖,在桌子底下轻轻一勾。那个装着九万两千块人民币的沉重旅行袋,就这么顺势滑过地毯,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他的脚边。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只是挪了挪脚,换个舒服的姿势。
豹哥的眼角猛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按住那个旅行袋,但理智却死死地锁住了他的身体。
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他全部的意志,都被桌子中央那个小小的报纸包给吸住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是交易的规矩。
那报纸包着的东西,才是他要的。
拿起那个报纸包,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周。
咖啡厅里,客人不多,各自轻声交谈。舒缓的爵士乐像流水一样淌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正在进行的交易。
确认安全后,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大部分视线,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张包裹在外面的报纸。
一抹熟悉的、带着魔力的绿色,映入眼帘。
富兰克林的头像在灯光下,仿佛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豹哥的瞳孔放大,心脏狂跳。
他用粗糙的拇指,在那两沓钞票的边缘,仔仔细细地捻过。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干燥,带着一种独特的韧性。
没错,是真钞。
他甚至能闻到那股专属于美利坚的油墨香气。
数完了,不多不少,整整两万。
豹哥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胸腔里所有的紧绷,却又带来了一阵阵后知后觉的虚浮。
他三两下就把报纸重新包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这样才能让他时刻感受到那叠钞票的厚度与份量。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沈凌峰。
那孩子依旧安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身子陷在沙发卡座里,显得有些滑稽。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被自己勾到脚边的旅行袋,仿佛那九万两千块巨款,真的只是一袋土豆。
豹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冲着身旁已经快要虚脱的曾阿福,用下巴轻轻一点。
走。
交易完成,此地不宜久留。
面对这个孩子,他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憋屈,仿佛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牵着鼻子在走。
“小……小少爷,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曾阿福满脸堆笑,忙不迭地躬着身子,准备跟着豹哥一起开溜。
“等一下。”
沈凌峰突然的开口,如同两根无形的钉子,将豹哥和曾阿福刚刚迈出的脚步,死死钉在了原地。
豹哥的后背瞬间绷紧,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半个身子,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这孩子还想干什么?
难道他想反悔?
沈凌峰却没有看他,而是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他放下杯子,才抬起那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望向豹哥。
“叔叔,你印堂发黑,煞气缠身。”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今天天气不错”般的事实。
“近期,少走水路。尤其是夜里的黄浦江,能不沾,就别沾。”
说完,他不再看豹哥那张瞬间变得铁青的脸,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用小勺子去够杯底最后那点甜水,仿佛刚才那句关乎生死的提点,只是随口一说。
豹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今天,他感觉自己像是撞了鬼。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刚和自己做成一笔十来万的巨款交易,现在居然又用江湖相士的口吻来指点他的生死祸福?
荒谬!可笑!
可不知为何,那句“夜里的黄浦江,能不沾,就别沾”,却像是一道冰冷的符咒,死死地贴在了他的心口上,让他浑身发寒。
他咬了咬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冲曾阿福使了个眼色,几乎是拖着他,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咖啡厅。
那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咖啡厅的门被推开又合上,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