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你这是又去捡破烂了?”
收获满满的沈凌峰踏着晚霞回到道观附近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墙根下蹿了出来。
声音里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正是三师兄孙猴子。
他绕着沈凌峰转了一圈,贼溜溜的眼睛在他身上下打量,最后落在他背后的那空无一物破筐里。
“发现什么好东西没?给我瞧瞧。”孙猴子一脸期待地凑过来。
沈凌峰怯生生地摊开手,掌心里只有一枚脏兮兮的硬币。
“就捡了些烂钉子破铁皮,去回收站卖了五分钱!”
“嘿,还真是五分钱!”孙猴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不算整齐的牙,“可以啊小师弟,出息了!你这一下午没白忙活。比二师兄天天念叨那些‘之乎者也’有用多了。”
说着,他熟稔地把硬币弹上了半空,硬币旋转着落下,又稳稳地一把抓住。
孙猴子熟络地一把揽住沈凌峰的肩膀,哥俩好地把他往道观里带:“走走走,给师父报喜去!”
沈凌峰知道,他并不是为了这五分钱,而是想让师父高兴高兴,让他看看,就连观里最小的孩子都知道出门想办法了,这个家,就还有盼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道观。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老道士陈玄机正坐在大殿门口,借着光亮缝补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道袍,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以为是孙猴子又从哪里野回来了。
“师父!你看!”孙猴子献宝似的把沈凌峰往前一推,将那枚硬币举到陈玄机眼前,“小师弟今天捡破烂去回收站卖了,挣了五分钱!”
陈玄机缝补的手指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孙猴子,落在了沈凌峰身上。
那张小脸蛋上还沾着灰,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怯生生的,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老道士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中的针线,伸出干瘦的手。
孙猴子赶忙将硬币放在他掌心。
一枚小小的,沾满泥垢的五分硬币,在老道士满是褶皱的掌心躺着,仿佛有千斤重。
“好,好……”陈玄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他没有看那枚硬币,目光始终在沈凌峰身上打量,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变化来。
良久,他叹了口气,将硬币递还给沈凌峰:“这钱,你自己留着。那些地方人多手杂,自己小心。”
话音刚落,陈石头就从伙房里探出了脑袋,瓮声瓮气地喊道:“师父,开饭了!”
晚饭一如既往的简单,清汤寡水的野菜山芋稀饭,一小块蒸咸鱼,便是师徒五人今晚的全部口粮。
“师父,我们不是还有那么多咸鱼吗?为什么每天就只吃这么一丁点?”孙猴子扒拉着碗里那几根可怜的野菜,抱怨道。
“有的吃就不错了。”
陈玄机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沙哑而平淡:“省着点吃,才能吃得久。这几年光景不好,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就那点东西,还是留着吧,或许……它就是咱们观里最后的念想了。”
老道士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他不再看孙猴子,只是低头用筷子将自己碗里那一点点鱼肉,拨到了沈凌峰的碗中。
“小峰,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
“师父,你吃。”沈凌峰用筷子将那点鱼肉又小心翼翼地夹了回去,“师父不吃,小峰也不吃。”
动作很笨拙,但态度很坚决。
陈玄机一怔,看着碗里的鱼肉,又看看沈凌峰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眸子,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地将鱼肉吃了下去。
“嘿,小师弟可以啊!”孙猴子冲他挤了挤眼,压低了声音,“知道孝敬师父了!”
大师兄陈石头则憨厚地笑了笑,觉得小师弟真是懂事。
只有角落里的二师兄赵书文罔若未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碗里的稀饭一口未动,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外愈发浓重的暮色,仿佛灵魂早已飞到了另一个世界。
“啪嗒。”
筷子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在寂静的饭桌上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书文,怎么了?”陈玄机皱起了眉头。
赵书文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无限的愧疚,“我……我做了错事,我……”
就在这时,沈凌峰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就像是要遭遇生死大劫临头的危机感。
那不是错觉,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警兆!
他无暇顾及周围人的反应,甚至来不及去听赵书文接下来要说什么。
立刻把神识转移到被他下指令留在青砖小院中的麻雀分身上。
几乎是瞬间,饭桌上师徒几人凝滞的画面在沈凌峰的感知中飞速抽离、褪色。
眼前的景象猛然一变!
油灯昏黄的光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清寂的夜色。
透过麻雀分身的双眼,沈凌峰看到的世界截然不同。
感官被提升到了一个极致。
他能清晰地“闻”到山风中夹杂的泥土与野草的气息,能“听”到远处林子里夜鸟归巢的振翅声。
他所在的这只麻雀,正安静地栖在青砖小院的屋檐上,蜷缩着,完美地融入了夜色。
然而,下一秒,一股不祥的预兆让麻雀全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砰!”
一颗高速旋转的子弹带着尖啸,撕裂了冰冷的夜气,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径直向他袭来。
完了!
电光火石之间,沈凌峰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颗子弹上盘旋的气流,以及其中蕴含的、纯粹的毁灭意志。
就在子弹击中麻雀的一刹那,沈凌峰的神识仿佛被一柄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然后猛力向外撕扯!
“嗡——”
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痛,从灵魂最深处炸开!
连接着麻雀分身的那一缕神识,被这股粗暴无比的外力瞬间碾碎、截断!
“啊!”
饭桌旁,刚刚还安安静静的沈凌峰,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小小的身子猛地向后一仰,眼睛翻白,竟是直挺挺地要从板凳上摔下去。
“小峰!”
“小师弟!”
变故发生得太快,陈玄机一把丢了饭碗,闪电般伸手捞住了即将摔倒的沈凌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大师兄陈石头和孙猴子也吓得魂飞魄散,同时站了起来。
只见沈凌峰在陈玄机怀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两道鲜红的血线,从他的鼻孔中缓缓流下,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师父,小师弟他怎么了?!”陈石头声音都发颤了。
陈玄机顾不上回答,一双干枯的手指快如闪电,一指探在沈凌峰的鼻息之下,另一只手则搭上了小徒弟细瘦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陈玄机的心猛地一沉。
鼻息微弱,若有若无,如同风中残烛。而脉象更是乱如麻,狂乱、急促,却又带着一种死寂的虚弱,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脉象!
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他怀里这具小小的身躯,虽然还有一丝温热,但那股属于人的“精气神”,却像是被凭空抽走了一样,只剩下一具空壳。
虽然他学艺不精,但这么明显的“失魂”之相,他还是分得清的!
怎么会这样?
小峰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
另一边,赵家宅的民兵队长赵建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56式步枪,枪管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
“队长!您这枪法真是神了!”边上一个年轻的民兵跑过去把那掉落下来的麻雀收进袋子,脸上充满了崇拜,“这么黑的天,那么丁点儿大的一个麻雀,说打就打下来了!”
赵建民没有回头,只是冷哼了一声,强硬地说道:“一只害鸟而已。上级指示,除四害运动要常抓不懈,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话是这么说,他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就在刚才,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竟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错觉。
他感觉自己瞄准的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一个“人”。
那只屋檐上的麻雀,在子弹击中它的前一瞬,似乎用一种饱含惊骇与不解的“目光”回望了他一眼。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熬夜巡逻产生的幻觉。
赵建民晃了晃脑袋,将这丝荒诞的念头甩了出去。
他当过兵,上过战场,手上沾过血,杀气比谁都重。
一只小小的麻雀,怎么可能让他心神浮动。
“都打起精神来!”赵建民沉声命令道,“公社已经下达了指示,这个月内,我们生产队必须上交800根老鼠尾巴和500条麻雀腿,要不然就不能评成先进生产队了。给我盯紧点,不要放过任何一只麻雀!”
“是!”年轻的民兵立刻挺直了腰板。
任谁都没有发现,刚才那只被装进袋子的麻雀尸体竟然化为一片淡淡的光点,消散在暮色之中。
(第一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