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队穿过一片齐人高的芦苇荡,河边那特有的水腥气便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了。”孙猴子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开阔的河湾。
月光下,河面平静如镜,只有几声蛙鸣,显得格外死寂。
哪里有什么“银色的东西在跳”?
哪里有什么“一闪一闪的光”?
赵书文举着火把,光亮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空无一物的浅滩。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混合着失望和“果然如此”的快意。
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孙猴子。
“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这就是你们说的祖师爷赏鱼?这就是你们深信不疑的‘金麻雀’?”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审判般的威严,“一场闹剧!浪费了所有人的睡眠和精力!你们现在明白了吗?封建迷信是多么的荒谬和可笑!”
陈石头张了张嘴,想为小师弟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实摆在眼前,这里连条鱼毛都没有。他有些心疼地看着沈凌峰,怕他被二师兄吓到。
孙猴子也蔫了,他蹲在地上,拔了根草叶叼在嘴里,心里暗骂自己昏了头,居然真信了一个六岁娃娃的梦话。
沈凌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子在火光中被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没有哭,也没有害怕,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看着赵书文,然后指向河湾更深处一个被芦苇丛遮挡的角落。
“二师兄……光……在那里……”
赵书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一片漆黑,只有茂密的芦苇在夜风中摇曳。
“够了!”他厉声喝道,“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他举步就要朝那个方向走去,他要走到最里面,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彻底击碎这场谎言。
可他刚迈出两步,就猛地停住了。
一阵奇异的声音,从那片芦苇丛后传来。
不是水声,也不是风声。
那是一种……密集、急促、带着生命力的“噼啪”声,像是无数颗豆子被同时倒在了一块铁板上,又像是下了一场没有雨水的暴雨。
紧接着,一股浓郁到极致的鱼腥味,混杂着水草的气息,猛地冲进了所有人的鼻腔。
孙猴子第一个跳了起来,他丢掉嘴里的草叶,像猎豹一样蹿了过去,一把拨开挡路的芦苇。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石化了。
“我的……老天爷啊……”他发出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陈石头和赵书文立刻跟了上去。当他们看清芦苇丛后的景象时,也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几乎与主河道隔绝的小水洼。因为潮水退去,这里的水位降到了极限,只有不到膝盖深。
而就在这片不大的水洼里,几乎就看不见水!
入眼之处,全是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的鱼!
无数条巴掌大小的鲫鱼、鳊鱼,甚至还有几条更大的草鱼,它们层层叠叠,挤压在一起,因为缺氧和空间狭小,拼命地向上弹跳、挣扎。
银白色的鱼鳞在火光和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成千上万点晃动的光斑,仿佛一整条银河都倾泻在了这个小小的水湾里。
那些“噼啪”声,正是它们身体互相拍打、鳞片彼此摩擦发出的声音。
它们不是在“跳”,它们是在“沸腾”!
“鱼……是鱼……真的有鱼……”陈石头喃喃自语,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巨大的惊喜让他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赵书文举着火把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火光摇曳,照亮了他那张写满了震惊、迷茫、乃至一丝恐惧的脸。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科学?逻辑?自然现象?
他搜刮尽了自己从书本上学到的一切知识,也无法解释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鱼会不偏不倚地被困在这个小小的、隐蔽的水洼里?为什么偏偏是在小师弟“梦到”之后?
这已经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
这……这简直就是神迹!
一个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所建立的世界观里,根本就不该存在的词,此刻却恶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脑海,将他那套引以为傲的理论体系砸得粉碎。
“发……发什么呆啊!!”孙猴子最先从震撼中惊醒,他发出一声混合着狂喜和焦急的怪叫,“快!快动手啊!堵住口子!别让它们跑了!”
他一声大吼,惊醒了所有人。
陈石头如梦方醒,他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丢下麻袋,抓起木桶,像一头蛮牛般直接冲进了水洼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裤腿,但他毫不在意。
他张开双臂,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直接去“抱”那些鱼!
鱼太多了,他一抱就是满满一怀,沉甸甸的,滑溜溜的,那种丰收的触感让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哈哈!鱼!好多鱼!”他放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孙猴子则展现出了他惊人的行动力。
他没有直接下水,而是手脚并用地冲到水洼与主河道连接的那个狭窄缺口,用泥巴、石块,飞快地筑起一道简易的堤坝,彻底断绝了鱼群的退路。
“二师兄!还愣着干嘛!把火把给小师弟!快过来帮忙!”孙猴子一边忙活一边冲着还在发呆的赵书文大吼,“小师弟,你拿好火把!别让光灭了!二师兄,麻袋!把麻袋拿过来!”
赵书文被他一吼,身体下意识地动了。
他机械地将火把交给岸边的沈凌峰,然后又跌跌撞撞地跑回去,拿起了陈石头丢下的空麻袋。
当他回到水洼边时,孙猴子已经抱了好几捧的鱼丢在岸上。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在草地上翻腾,银光闪闪,像是一地碎银。
“装!快装啊!”孙猴子急得跳脚。
赵书文看着脚下那条还在奋力挣扎的鲫鱼,它张着嘴,腮帮子一张一合,似乎在无声地控诉。
他的手,那双习惯了握笔、翻书、写文章的手,颤抖着,终于伸向了那条鱼。
冰凉、滑腻的触感传来,鱼身在他掌心猛地一弹,那鲜活的、挣扎的生命力,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迷茫和迟疑。
这是真实的。
不是幻觉。
“快点啊!!”孙猴子的嘶吼就在耳边。
赵书文猛地一咬牙,抓起那条鱼,几乎是逃也似地将它扔进了麻袋里。
一个动作,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
他不再思考,不再质疑,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弯腰、抓鱼、扔进麻袋的动作。
他的动作从生疏到熟练,从慌乱到麻木。
麻袋很快就装满了。
鱼在麻袋里挣扎,发出沉闷而有力的扑腾声。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随着这“砰砰”的扑腾声,一点点碎裂,然后又一点点重组。
而在这场狂欢的始作俑者沈凌峰,只是拿着火把,静静地站在岸边。
他看着在水里像孩童一样兴奋的大师兄,看着像个总指挥一样上蹿下跳的三师兄,更看着那个一边捡鱼,一边眼神复杂、表情挣扎的二师兄。
一切,都在他的剧本里。
这场“神迹”,必须要有观众,尤其是需要一个像赵书文这样充满怀疑精神的“高级观众”。
只有让他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这种震撼才能深植于心。
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形,这位最坚定的“科学信徒”的沉默,将比任何人的吹捧都更有说服力。
天边开始泛起一抹鱼肚白,微弱的光线驱散了部分夜的浓黑,也带来了迫在眉睫的紧迫感。
“天亮了!快!快别捡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孙猴子,他一把丢掉手里的石块,声音都变了调,“大师兄,快上来!二师兄,把麻袋口扎紧!我们得走了!”
陈石头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水里爬上来,身上滴着水,嘴里还嘿嘿直乐,显然还没从那巨大的狂喜中回过神来。
“乐什么乐!被人看见咱们都得完蛋!”孙猴子压低了声音,“快!大师兄,你力气大,你来扛麻袋。我和二师兄抬木桶。”
赵书文的手哆嗦着,飞快地用草绳将麻袋口死死扎紧。
陈石头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那两袋加起来至少有一百多斤的麻袋,一边一个甩到肩上。
他壮硕的身躯因为这沉甸甸的负重而微微下沉,但嘴角却咧到了耳根,露出一口白牙。
对陈石头来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踏实的感觉了。
“走!快走!”孙猴子催促着,一把从沈凌峰手里夺过火把,在湿泥地里狠狠一摁,火光瞬间熄灭。
骤然降临的黑暗让所有人都有些不适应,只能借着天空中那一点点月光辨认着脚下的路。
孙猴子和赵书文一前一后地抬着那个装满了鱼的木桶,陈石头紧跟其后,沈凌峰则是拉着大师兄的衣角,一步不落地紧紧跟随着。
蜿蜒的田间小道,在晨曦的微光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四人的队伍,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像一群偷到了月亮影子的盗贼,沉默而飞快地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