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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枯苇在荒野上呜咽,初冬的晨光惨白,映照着霜凝如铁的地面。

三个番僧瘫倒在泥泞中,狼狈不堪。

赤面卓尔敦左肩洞穿,鲜血浸透了半边绛红僧袍,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泥浆从额角滚落,方才的金刚怒目早已被骇然与剧痛取代。

格桑捂着手臂上的血痕,那诡异蔓延的青色细线如跗骨之蛆,带来阵阵刺骨冰寒与麻痹,脸上斜亘的疤痕因痛苦而扭曲。

巴图鲁则面如金纸,捧着完全失去知觉、青紫肿胀的左臂,牙关格格打颤,眼中满是绝望与对未知剧毒的恐惧。

方才那电光石火间,陈潜一剑破金刚,鹿呦一针寒罗汉,阿篱一指封血脉,彻底碾碎了三人不可一世的骄狂。

此刻泥泞中的喘息与痛哼,与之前的嚣张咆哮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死亡的阴影沉重地压了下来。

陈潜收剑还鞘,立在清冽的晨风中。他微微皱眉,并非因眼前的对手,而是心中掠过一丝沉重。

他凝视着三名丧失战意、蜷缩于泥淖的强敌,眼底深处的寒冰锐气缓缓沉淀。

这五年来踏遍山河,他见过太多恃强凌弱,也深知杀戮只会结下更深仇怨,如同滚雪球般,终将化作吞噬一切的泥沼。

那剑下留人的念头,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时仅凭热血与仇恨行事的冲动,而是历经世事沧桑后的明悟——真正的刚强,在于力量的克制与内心的通达。

经年行走于烽火与生死边缘,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仗剑快意、以杀止杀的少年。

有些血,不得不流,却并非所有交锋,都需以命为注。

“杀之不难,然冤冤相报,不过是徒增业障……”

一个清冷的念头在他心中拂过,如同山涧流过坚石。

鹿呦看着三人惨状,轻叹一声。

她天性仁厚,纵然对方是恶徒,眼见其伤重待毙,医者的本能终究占了上风。

她下意识地看向阿篱,眼神里带着无声的询问——毒,是她下的。

阿篱靛蓝头巾下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眼前三僧的痛苦绝望,让她冰冷的眼眸深处,悄然泛起一丝涟漪。

五年前的她,必是拂袖冷然任其自生自灭,甚至在毒发前再补上一刀。

但此刻,她想到了净玄师太所言“拈花见性”,想到了这五年所见生灵涂炭,一丝隐而不忍的复杂情绪,悄然压过了最初的杀意。

“等一下。”

阿篱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她身形如幽影飘忽,缓步向三名番僧走来。

卓尔敦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中满是惊疑与戒备,嘶哑吼道:“妖女!要杀便杀!休想羞辱佛爷!给我个痛快!”

阿篱神色不变,走到巴图鲁面前蹲下,无视他那怨毒又恐惧的眼神。

“火蚕断脉丝,寒毒攻心,焚筋毁脉,至刚至毒。”

阿篱清冷的声音不高,在死寂的旷野中却异常清晰,如同落地的冰珠。

她蹲下身,靛蓝头巾下露出的侧脸在冬日惨淡天光下泛着玉质的微光,眼神不再只是漠然杀机,竟含着一丝悲悯与医者的冷静。

“解药……”巴图鲁双目圆瞪,眼中是痛苦与绝望交织的乞求。剧毒侵蚀下,他甚至无力完整喊叫。

阿篱没有答话,素手探入腰间那只紧束的篾纹药囊,指尖灵动如蝶。

她拈出一个拇指大小、碧玉似的扁圆瓷盒。轻轻揭开,一股清冽如松针、又略带微腥的药膏气息立时弥漫开来,冲淡了场中血腥。

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剜出米粒大小的一点碧绿药膏,那莹绿之色在冻土荒郊中显得格外醒目。

“忍着点。”阿篱声音依旧冷,动作却透着医者惯有的精细与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并指如风,快逾闪电地在巴图鲁那骇人紫胀的手腕腕脉“内关穴”及手臂曲泽、尺泽几处大穴连点三指!

指风带着一丝阴柔内劲透入,既阻其毒气继续上攻心脉,又刺激经脉微微搏动。

巴图鲁被点得闷哼一声。

未等他回神,阿篱已将指尖那点碧绿药膏迅捷无比地抹在他腕间那道青色毒线上!

“嘶——!”

药膏甫一接触皮肤,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痛与冰冷交织的极致之感,如同无数烧红的冰针猛地扎进骨髓!

巴图鲁发出一声的惨嚎,剧痛让身体如虾米般弓起,却又被阿篱另一只手稳稳扣住肩井穴,动弹不得。

然而,仅仅过了数息,一股清冽奇异的微凉之感如同冰泉溪流,自“内关穴”处蜿蜒流淌开来,循着那道灼烧的毒线轨迹,所过之处,那烈火灼骨、筋脉如焚的痛苦竟奇异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舒畅和麻木感!

他肿胀紫黑的手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肿,颜色亦逐渐淡去!

卓尔敦和格桑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自身的伤痛。他们本以为是对方会赶尽杀绝,没料想竟是施救!

“你……为何?” 格桑艰难开口,眼神复杂,充满了不解与强烈的震动。

江湖凶险,落井下石才是常态,对方竟对一个方才还欲置对方同伴于死地的人施以援手?

阿篱没有看他,只专注地又从药盒剜出一点药膏,手法利索地敷在巴图鲁手臂的尺泽、曲泽几处肿胀最甚的地方,替他疏通瘀滞。

“此毒名为‘火蚕断脉丝’,”她低着头,声音平静,像是在对眼前空气述说,又仿佛在说给陈潜与鹿呦听,

“萃取寒穴火蚕百年剧毒,中者若两个时辰内不解,毒力焚尽经脉,整条手臂便成焦炭枯骨,纵使活命,亦与废人无异。”

她微微一顿,指尖力道柔韧地在那焦灼筋络上按压推拿,

“筋骨血脉重创非朝夕能愈,此臂三月之内不可发力,需静养调和气血。若再强动此臂,牵动隐伏寒毒火气,反噬五脏,那时神仙难救。好自为之。”

言语冷酷,断其后路,却是在告知其自救之法。

陈潜缓缓收剑入鞘,那古朴无华的剑身悄然隐于粗布包裹之下。

他走到格桑身边,鹿呦默契地上前一步。

她一言不发,从随身药箱中取出金针药散。

纤纤玉指如穿花蝴蝶,在那被毒刺划开、泛着淡淡乌青的血痕周遭连下三针。

金针微颤,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淡绿药粉随针孔渡入格桑手臂。

格桑只觉那股令他半边身子麻痹僵硬的阴寒恶毒,如冰雪遇阳般飞速退散,僵硬的手脚顿时松快几分,惊骇欲绝的眼神渐渐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羞愧取代。

“毒刺有尸腐之秽,”鹿呦声音轻柔,却带着医者的郑重,

“清毒药粉需每两个时辰换一次,连敷三日。忌酒肉荤腥,静养七日,方可无碍。这几日若手臂酸麻无力,是气血未复之象,强行动气反伤根本。”

她一边说着,手上动作丝毫未停,替他将臂上血污擦净,用干净布条草草包扎。

阿篱处理完巴图鲁的毒伤之后,默然走向卓尔敦。

面对他洞穿的伤口和喷洒的鲜血,阿篱神色依旧平静。

她再次取药,不是毒,而是止血散、生肌膏。

卓尔敦本能地想要抗拒闪避,却力不从心,伤口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当阿篱将带着清凉气息的药粉按在他血肉模糊的肩伤上时,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凶悍的目光中竟也出现一刹那的茫然与难以置信的震动。

鹿呦给格桑包扎完,也快步上前,取出随身携带的干净布条和小瓶金疮药。

她沉默着,动作轻柔地为卓尔敦包扎伤口,手指翻飞间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与仁心。

三僧面面相觑,心中万般滋味,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求饶?无颜启齿。道谢?对方下手如此之重……但这疗伤赠药之举……一时间,羞惭、困惑、震惊、恐惧交织翻涌。

格桑看着那两个一言不发、低头施救的年轻女子——

一个清冷如冰却手下留情,一个温婉如水施以仁术。

强烈的反差冲击着他,凶戾之气在不知不觉中散去大半,复杂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只剩下满腹的惊疑不定:

“你们……为何救我们?”

陈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与洞悉世情的沉稳:

“冤冤相报何时了?”

“尔等奉邪命而来,嚣张跋扈,论罪当诛。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念之仁,未必不能点化迷途。”

他顿了顿,负手而立,晨光勾勒出他棱角愈发分明的侧脸,眉宇间是五年岁月沉淀下的刚毅与一份不易察觉的宽悯。

“今日饶你等性命,亦是不欲再造无谓杀孽,徒增嗔怨。回去告诉坚赞……”

“华岩寺乃我恩师清修净土,佛法普度,光明自在,非蛮力所能屈,亦非恶意所能污。若其再遣爪牙前来骚扰,便非今日这般轻易收场了。”

卓尔敦看着包扎后明显好转的左肩,脸上再无半点凶戾,眼神复杂至极——有骇然,更多是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绝对力量击垮后的屈辱茫然。

他挣扎着嘶声道:“谢…谢…不杀之恩…”

巴图鲁看着自己恢复知觉的手臂,感受着陈潜话中那莫可名状的分量,心中竟只剩感激与茫然。

格桑深深看了这三人一眼,眼神复杂莫名,涩声低喝:“走!”

山风卷动陈潜微霜的鬓发,拂过鹿呦水蓝色的衣袂,亦吹动了阿篱靛蓝头巾的边缘。

陈潜望着三僧消失的方向,良久,轻叹一声,这叹息声融入呼啸的山风,似有无尽的感慨。

“五年前,”鹿呦轻声开口,替陈潜理了理因激斗而略有散乱的衣袍边缘,

“初出江湖,路遇不公,我三人眼中只怕唯有拔剑挥鞭,除恶务尽。而今……这拔剑杀伐的念头升起,心中便多了一道自省之秤。”

她温柔地看向陈潜,眼中带着洞悉的慰藉。

阿篱默默走到一边冰冷的溪水旁,仔细清洗着指尖沾染的血迹与药膏。

清冽刺骨的溪水冲击着她莹白的手指。

她望着水中自己平静依旧却似乎少了一丝寒意的倒影,轻声道:

“师太常说,江湖纷扰,因果如环。解一重恶,未必换来一重善;但种一份慈悲因,或能止无边恶念生。”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指尖恢复原本的微凉干净,望向华岩寺的方向。

五年光阴,三人之间早已积累了无需多言的默契。

陈潜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却深沉的笑意:

“若非两位妹妹及时收手解毒,今日事未必能如此轻易化解。”

他抬眼望向远处沐浴在朝阳中的黛青山峦轮廓,那里是华岩寺的方向。

“世上从来难有双全法,只求不负恩师教诲,不负心中道义。走吧!”

一缕金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洒落在泥泞的小道上,也暖暖地照在三人肩头。

那冰冷的剑锋、致命的剧毒、刺目的猩红,都被这初升的温暖抚慰着。

清风拂过,草木微摇,仿佛在为他们拂去一路的风尘与残存的杀气。

山径清幽,霜雪消融处,石阶蜿蜒而上,没入松柏掩映的云雾之中。

陈潜当先迈步,藏青袍袖拂过石阶旁初绽的几点霜下雏菊,步履比来时更多了几分稳健与沉淀。

鹿呦与阿篱紧随其后,一个如春水初暖,一个似冰玉清坚。

山风吹过层林,松涛阵阵如海,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杀伐的旷野之上,留下一抹难以言说的禅意与对前路的释然。

山巅华岩寺的暮鼓晨钟,遥遥飘来,清越入云,涤荡人心。

越近山顶,空气中浮动着的梵香气息也愈发清晰。

那并非奢华鼎盛的高烟,而是岁月沉淀后的朴素沉静,若有若无,却沁人心脾,仿佛能洗去红尘浊气。

山门古朴,在午后暖融的日色下显现。

青石砌成的门额历经风霜,古朴庄重。

“华岩寺”三个深镌大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度。

几只不畏寒的鸟雀在檐角跳跃啁啾,更添几分静谧生机。

早有知客沙弥静候在侧廊下,见三人身影,合十为礼,清俊的脸庞上带着方外人的淡然喜悦:“陈师叔、鹿施主、阿篱施主,法空长老已在禅房相候多时了。”

陈潜整了整衣襟,眼神恭敬而温暖。

鹿呦与阿篱亦敛容静气。

三人相视一眼,无需言语,便一同随着小沙弥沉稳的步伐,穿过落满金色松针、洒扫洁净的庭院,朝着幽静深处、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檀香源头走去。

禅房内,光影柔和。

法空大师盘坐于蒲团之上,一身半旧的青色僧袍,面容清癯,双眉间蕴着智慧与慈悲,仿佛巍峨山岳,沉稳而充满力量。

他那份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与宁静,让整个禅房都充盈着一种无言的祥和与安稳。

陈潜当先踏入,目光凝望着恩师,心头万般话语最终只化作最深的孺慕与安稳。

他撩衣屈膝,郑重而虔诚地跪倒在蒲团前,额头贴于清凉的地面。

“师父……弟子回来了。”

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哽咽,如山泉归溪,游子归家。一路风霜,万里血火,都在这一跪中找到了归属。

鹿呦与阿篱也随之肃然行礼。

法空缓缓睁开双眼,那深邃的眼眸里仿佛容纳了无尽星河,映出了眼前阔别的三个孩子。

目光掠过陈潜饱经风霜愈发刚毅的面容,扫过鹿呦眉眼中愈显澄澈的仁心,最后落在阿篱身上时,微微一顿。

那双澄澈如冰湖的眸子,虽依旧清冷,内里那经年积累的戾寒,似乎悄然化开了些,透出几分难得的明亮。

老僧饱经沧桑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欣慰而宁静的笑意。

他微微抬手,无形的柔劲将三人托起,声音温润平和,如同林间清泉洗濯心尘:

“好,好,回来就好。都起来。一路风雪,辛苦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将禅堂清冷的氛围抚慰得温煦。

禅房幽静,一缕初冬疏淡的阳光自窗棂斜入,恰好落在陈潜膝前的地面,映着青砖上几不可见的微尘。

室中唯有黄铜小炉上烹着的泉水,发出细碎的低吟,蒸汽氤氲,与四壁悠悠的梵香纠缠、弥散。

陈潜长跪于蒲团之上,身形挺拔如松,却微微垂首,姿态恭谨至极,将归途所遇详尽禀明:

驿道旁目睹的玄冰卫跋扈,封欢店内卓尔敦三人之凶蛮,荒野霜径前骤然伏击,力挫三僧之过程。

他言语清晰,并无夸张渲染,亦无半分得意之色,只如静水流深,将那生死俄顷的凶险一一铺陈。

“……弟子虑其猖狂,且探知其意图骚扰山门清修,清扰恩师法座,”陈潜声音低沉,语锋稍顿,抬首望向法空,眼中清光湛然,

“故于山前荒径设阻,挫其锐气,使知难而返。三人虽负伤,然弟子念其未成大恶,得鹿呦、阿篱二位妹妹援手施药,救其伤残,已逐之离去。”

言毕,他又深深伏下,“弟子莽撞,途中斗战,搅扰师父清修,望师父恕罪。”

法空大师一直静静聆听,清癯的面容在袅袅檀烟后若隐若现,目光深邃,恰似古井照见流云,包容万物而不见波澜。

直至陈潜言罢叩首,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如春风拂过冰面:

“潜儿,抬起头来。”

陈潜依言直起身躯,目光与恩师相接。

法空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赞赏,并非对其武功,而是那份历经风波后沉淀的气度:“潜儿,你做得很好,我佛慈悲广大,亦显金刚怒目。”

“你心存善念,行止有度,当废而不杀,乃为阻其凶性,亦是为一方寺门僧俗免遭涂炭之祸。此举已有佛心,何过之有?”

他抬起枯瘦的手,轻抚过膝上那卷泛黄经书的陈旧书皮,指腹摩挲着粗粝的触感:

“红尘如磨,刀剑相斫,难有双全之道。你能秉心中道义,知进退,守底线,不为一己意气徒添杀业,便是守住了你这一柄朝天剑的本心。为师……甚慰。”

老僧的目光投向肃立一侧的阿篱与鹿呦,温言道:“阿篱姑娘能以毒伤人,亦能以术救伤,一念生慧,不堕杀道;鹿施主悬壶济世,仁心为本,终成善果。”

“此乃你等心性之进益,风霜摧逼处,乃见真淳。江湖风波恶,此行你三人进退如一,心志相合,已是极好。”

那声音像古寺的钟声,将方才禀报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杀伐之气无声荡涤。

陈潜闻言,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更感肩上道义之重。

师父言语平淡,却将一场凶险搏杀、一场善恶交锋评析得透彻分明,更点出了他们三人几年来的锤炼与成长。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陈潜再次垂首,额头之温透过青砖的微凉传递到心田,五年来飘泊江湖的沧桑疲惫,似都在恩师这简朴无华的禅房之中,化为了沉甸甸的归宿感。

“潜儿,”法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缓,“你归来的恰是时候。今日除了拜谒老衲,还有一人,你也当去一见。”

陈潜心念微动,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悄然浮现。

只见法空大师平静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幽深的后院方向,檀香萦绕间,他的话语清晰而富有深意:

“十数年前,于千军万马中将你救出血海的‘青衫剑客’,如今已然斩断红尘烦恼丝,落了发,法号‘明心’。”

“爷爷……他……”陈潜浑身猛地一震,双眼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师父。

那个快意恩仇、仗剑天涯的绝世高手?那个将自己从尸山血海中抢回的至亲?竟在此处落发出了家?

这太过突兀,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他心湖,激起汹涌波涛。

“阿弥陀佛。”法空大师宣了一声悠长的佛号,眼中慧光流转,带着洞察世情的通透,

“缘起缘灭,皆是定数。沈施主前半生仗剑卫道,杀伐过重,心中块垒累积。及至晚年,又见山河破碎,故旧凋零,大痛之下,于生死玄关中勘破红尘虚妄,放下执念,寻得真如清净之心。此亦是他的慧根与宿缘。”

“明心……”陈潜失神地低念着这个陌生的法号,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沉沉堵住。

大师缓缓起身,僧袍拂过地面,不沾微尘:“随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见见他。”

法空大师的声音沉稳依旧,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古刹暮钟涤荡心神,将陈潜从恍惚中唤醒,

“世事无常,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明心师弟选择此道,自有其彻悟根源。”

陈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滚的浪潮。

多年的历练让他迅速稳定了心神,但那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抹难以消散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失落、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思念。

他缓缓起身,长揖到地:“弟子明白。多谢师父指引。”

他转向一旁同样面露讶色的鹿呦和阿篱,沉声道:“走吧,我们……一起去见见爷爷。”

正午的阳光在这初冬时节已渐变为温润的橘红色,透过禅房门框斜斜地洒落在陈潜微霜的鬓角上,映衬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平添了几分沧桑与沉郁之气。

他深吸一口气,紧跟在法空大师身后。

鹿呦默然跟随在他身侧,水蓝色的裙裾拂过石阶边绒绒的青苔,无声无息。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陈潜袍袖下微微绷紧的手臂肌肉,心知这消息于他,不啻平地惊雷。

阿篱走在稍后,靛蓝头巾在晚风中微微摇曳。她清冷的目光扫过禅院门口枝叶低垂的古松虬枝,那斑驳树影如同岁月刻下的刀痕。

沈载……在她记忆中仅存于陈潜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那个如青竹般挺拔、剑气冲霄的传奇人物,竟也落发为僧?“明心”二字,在她舌尖无声滑过,带着冷泉般的陌生。

竹影婆娑,禅院清幽。

法空大师引着陈潜三人,穿过古松夹道的石径,步履徐缓,衣袂轻拂草叶,几乎不闻声息。

穿行过幽深曲折的寺后小径,风中青翠竹叶的沙沙声逐渐清晰,取代了佛殿的梵音经唱。

竹林深处,一座小小的禅院倚着山坡而建,竹篱柴扉,简朴至极。

法空大师脚步极轻,在门外停驻轻轻抬手,在那斑驳的木扉上叩了三下,声响清越。

“明心师弟。”

门内传来一道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和,如同一块经历了亿万年冲刷,磨去所有棱角的温玉:

“是法空师兄吗?请进。”

声音落入陈潜耳中,分明有沈载的轮廓,却又仿佛隔了一层薄纱,那份快意恩仇的激昂剑意、那份“青衫剑客”的睥睨气概,竟几乎渺不可寻了。

法空大师轻轻推门。

禅房内光线柔和,陈设极简,一榻一桌一蒲团而已。

一方不大的莲座在蒲团上,前设一个小小的铜香炉,几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令人宁神的檀香。一册摊开的泛黄经卷置于木桌中央。

那站在木桌前,刚转过身来迎接众人的和尚,身着一件浆洗得洁净却泛白的灰青色粗布僧衣。

身形依旧挺直,如孤峰伫立。

但那一头曾经或披散、或束起的华发,如今已尽数落去,留下青灰色的头皮和几道深刻的岁月纹路。

左手执一串深褐色的菩提佛珠,指节匀称,缓缓捻动。那常年握剑、布满硬茧的手掌,此刻只透出沉静的力量。

他周身散发的气息,不再是侠客的锋芒,也不是江湖的飘零,而是一种宁静。

陈潜喉头滚动,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和眼中的酸涩。

他迈步踏入房中,走到那僧人身前。

一股温和却浑厚的暖意无形地萦绕在僧人四周,这并非当年沈载雄浑霸烈的护身真气,而是内功臻至化境、返璞归真后,精纯先天真气自然溢散流转形成的道道暖流,如同冬日深山中温润的地泉。

陈潜走到明心和尚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膝盖撞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爷爷……!”声音甫一出口,便带着一丝不可抑制的颤抖。

眼前这僧侣装束、气质已截然不同的老人,却依旧是那个将他从血海拉回的至亲!

“阿弥陀佛。潜儿……”他开口,声音低沉、舒缓,如磐石相叩,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直入肺腑,“你长高了,也……刚毅了。”

一句“潜儿”,击碎了所有的隔阂!

岁月流转,空间阻隔,身份更迭,这一声呼唤,却穿透了僧袍的隔绝,让当年那个在血海中仓皇无助的幼童,瞬间与眼前沉毅的青年身影重叠。

陈潜的心防在这一声呼唤下轰然瓦解,鼻子猛地一酸。

他俯下身去,额头重重地叩在冰凉的地砖上。这是一个在外漂泊的游子终于归家后,面对至亲长辈那份无法抑制的孺慕与辛酸。

“潜儿……拜见爷爷!” 声音哽咽,带着风霜浸染的粗粝和被刻意压低的情绪,字字清晰敲打在斗室的宁静中。

鹿呦与阿篱跟随在陈潜身后,敛衽肃然,跪下磕头行礼:“晚辈鹿呦(阿篱),拜见爷爷!”

沈载目光落在陈潜深深叩拜的发顶上,“都起来吧,孩子。让爷爷看看你。”他伸出手轻轻提了一下陈潜的肩膀。

“法空师兄说你剑艺已窥堂奥,好。江湖万般兵器,唯剑者心澄澈,方能行其道。”

一股柔韧而不可抗拒的温暖力道自肩头传来,陈潜不由自主地被这沛然却又平和到极致的内劲托起,身体仿佛轻如无物般自然站立起来。

他眼中残余的水汽迅速蒸腾消散,只留下一片洗练过的沉静与崇敬,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沈载——如今是“明心”的爷爷。

沈载的目光转向窗外,越过疏落的竹影,投向华岩寺后山那片他曾无数次对月演剑、教陈潜习练的幽深竹林。

山风过林,涛声隐隐。

“剑意通禅意,剑锋知因果。”

他声音低缓如同自胸腔深处发出的嗡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竹海松涛的回响,蕴含着对一生剑道的彻悟,

“手中无剑,未必心中无剑。心中有剑,未必执于手中剑。”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陈潜脸上,眼神深远得仿佛能洞察陈潜灵魂深处每一丝悸动:

“恩仇非枷锁,亦可成渡筏。潜儿,你可明白此中之义?”

窗外,后山那片曾剑光凛冽的竹林深处,一阵更大的风吹拂而过,无数青翠的竹叶齐齐摆动,沙沙声如同千百支无形的利剑摩擦,汇成一道撼动人心的洪流,涌入禅房,弥漫在祖孙之间。

陈潜深吸一口气,山野间特有的清冽竹韵混着禅堂的檀香灌入肺腑。

他迎着沈载那双洞彻世情、仿佛连星辰轨迹也了然于胸的深邃眼眸,用力地点了点头。

五年血火洗礼、千回百转的磨砺所得,仿佛都在这一问一答间、在爷爷这超然物外的目光注视下,融会贯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沉凝。

竹影映窗棂,禅房内的光线明暗交错。

“五年风霜……” 沈载看着陈潜,眼底是长者毫不掩饰的关切,“人,比离家时沉稳多了。好!甚好!”

他那带着厚茧的手掌轻轻落在陈潜肩头,拍了两下。

目光随即转向站在陈潜身后的两个年轻身影,眼中笑意更深,“还带回了新的伙伴?看来这五年,亦不寂寞。”

陈潜感受到肩头传来的熟悉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五年来沉淀的所有艰难与热血仿佛都在这一拍中找到了意义。

他侧身一步,让开路,肃容道:“爷爷,这是鹿呦姑娘,‘毒手神医’沈难沈前辈门下,悬壶济世,仁心仁术;

这位是阿篱姑娘,乃五神教圣女,亦有圣手回春之能,这几年已尽得百花禅寺净玄师太‘拈花禅功’真传。她二人于潜儿,情同手足。”

鹿呦再次柔柔一礼,笑容温婉:“鹿呦见过前辈。久仰青衫剑客侠名,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阿篱亦再次行礼,靛蓝头巾下露出的小半张脸依旧清冷,只是眼中锐气稍敛,声音也柔和了几分:“阿篱拜见沈老前辈。前辈剑法超绝,震古烁今,令人叹服。”

“好好好!” 沈载目光在二女身上掠过,抚须含笑,声音爽朗,

“都是好孩子!江湖儿女,重情重义,坦荡磊落!潜儿能有你们相伴,是他的福分。风雪路上,携手同行,方知人心暖热。这孤寂江湖,能得二三知己砥砺前行,是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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