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缟素。
白色幡旗挂满了城楼垛口,在秋风中悲凉地飘荡。街道上行人低头匆匆,商铺大多关门歇业,连平日最喧闹的榷场也寂然无声。校场上,新立的英烈碑前香火不绝,阵亡将士的名录刻在青石上,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沈锦凰站在碑前,深青色斗篷在素白背景下格外显眼。她额角的伤口贴着药布,脸色比三日前更加苍白,但脊背挺直如松。身后,赵霆、卢湛以及北庭都护府各级将领肃立,人人缟素。
“野狐岭阵亡将士,四千七百三十二人。”沈锦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们之中,有龙城血战幸存的老兵,有去年才入伍的新卒,有父亲,有儿子,有兄弟。”
她停顿片刻,秋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今日解缟,非为忘却,而为铭记。”沈锦凰转身,目光扫过众人,“从今日起,龙城守军建制中,永设‘野狐营’。凡北境将士,皆需知野狐岭之战,知这四千七百三十二个名字为何刻于此碑。”
她接过亲卫捧上的托盘,上面整齐叠放着深青色镶银边的肩章。
“卢湛。”
“末将在。”卢湛出列,断臂还吊在胸前。
“野狐岭血战,率部死守六个时辰,毙伤敌倍于己,为援军抵达争取时间。授‘北境忠勇’勋章,擢升北庭都护府副都护,领三品武职。”
卢湛单膝跪地,用独臂接过肩章,眼眶通红。
沈锦凰逐一授勋,凡野狐岭生还者,皆记功升赏。最后,她走到英烈碑前,亲手将最后一枚肩章置于碑前。
“这枚‘北境柱石’勋章,属于所有战死野狐岭的弟兄。”她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坚定,“他们用性命告诉我们——北境的城墙,不在砖石,而在人心。”
校场之上,数千将士齐声低吼:“誓死扞卫北境!”
声音低沉如雷,在龙城上空回荡。
京城,摄政王府书房。
萧绝将一份奏折重重拍在案上,玉扳指与紫檀木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十七人联名弹劾,太皇太后亲自过问,连皇帝都批了‘着有司议处’。”他冷笑,眸中寒光闪烁,“好大的阵仗。北境将士在浴血奋战,他们在做什么?在算计怎么扳倒一个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女子!”
书房内,几位心腹幕僚垂首肃立。兵部尚书李肃低声道:“王爷息怒。此次弹劾虽声势浩大,但大多仍是老调重弹,无非‘女子干政’、‘擅离镇所’、‘损兵折将’几条。只要我们据理力争,未必不能化解。”
“化解?”萧绝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城方向,“你以为他们真在乎这些罪名?他们要的是名正言顺收回北庭都护府的兵权,要的是把沈锦凰调离北境,要的是——”他转身,一字一顿,“断了本王在北境的手臂。”
一名幕僚迟疑道:“可沈大都护此次确实轻身犯险,以致损兵折将。若以此为突破口……”
“轻身犯险?”萧绝打断他,“她不亲自去,卢湛的三千精锐就全军覆没!她不亲自断后,飞骑营两千人一个都回不来!野狐岭一战,我军虽损五千,但秃发叱罗折损近万,更挫其锐气,使其冬日之前破城的狂言成了笑话!这仗打得不对吗?”
他走回案前,抽出一份密报:“这是今早刚到的战报。秃发叱罗已退回黑水河北岸,正在收缩兵力。为何?因为沈锦凰在战后第三天就派兵袭击了他的辎重营地,烧毁粮草两千石!这就是他们口中‘损兵折将、不堪重任’的沈大都护!”
众人默然。
萧绝平复了一下呼吸,沉声道:“明日大朝会,本王亲自为北境战事陈情。李尚书,你联络御史台我们的人,准备反驳弹劾奏章。记住,重点不在辩解,而在——”
他目光锐利如刀:“要让满朝文武知道,北境正在打仗,而有些人,却在背后捅自己人的刀子。”
慈宁宫,暖阁。
太皇太后斜倚在凤榻上,闭目养神。高让小心翼翼地跪在一旁,为她轻捶着腿。
“萧绝那边,动静如何?”太皇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老祖宗,摄政王今日在府中召见了兵部尚书、御史中丞等人,似在商议明日朝会应对之策。”高让尖声道,“奴才还听说,北境那边……沈氏在龙城大搞封赏,还设了什么‘野狐营’,颇有收揽军心之嫌。”
太皇太后嘴角微扬:“损兵五千,倒成了收揽军心的机会。此女确实不简单。”
她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皇帝那边呢?”
“陛下这两日精神尚可,今日还问起了冬至祭典的事。”高让压低声音,“太医说,陛下脉象比上月平稳了些,若好生将养,或能……”
“或能如何?”太皇太后打断他,语气转冷,“皇帝的身子,哀家最清楚。那些太医,不过是捡些好听的说说罢了。”
她坐起身,高让连忙搀扶。
“弹劾沈锦凰的奏章,皇帝批了‘着有司议处’,这就够了。”太皇太后缓缓道,“萧绝再强势,也不能公然违逆皇帝御批。传哀家的话给宗正寺卿和礼部尚书,冬至祭典的陪祭名单,必须加上沈锦凰。若她再敢以‘边患’推脱——”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那便是真有不臣之心了。”
高让眼睛一亮:“老祖宗圣明!此乃阳谋,沈氏若来,便是离开根基,任我们拿捏;若不来,便是抗旨不遵,坐实了跋扈之名!”
太皇太后没有接话,只是望向窗外渐黄的银杏叶。
“北境的战事,倒让哀家想起一个人。”她忽然道,“去查查,当年跟随沈牧之的旧部,还有多少人在世。尤其是……那些知道他女儿真实身世的人。”
高让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七日后,龙城都护府。
沈锦凰正在与赵霆商议冬日防务,卢湛虽伤势未愈,也坚持在场。经过数日整顿,龙城守军已恢复战力,新补充的兵员开始投入训练。
“秃发叱罗退回北岸后,一直在加固营寨,囤积粮草。”赵霆指着沙盘,“斥候发现,他在黑水河上游三十里处新建了三处渡口,似在准备冰封期过后,大举渡河。”
沈锦凰盯着沙盘,沉吟道:“他不会等到开春。北戎内部,秃发叱罗与秃发乌孤之争未平,他需要一场大胜来巩固地位。冬日之前,必有一战。”
她指尖点向黑水河中游一处:“这里,鹰嘴渡,河面最窄,冰封最早。他若想速战速决,必选此处。”
正商议间,亲卫送进一封加急文书。火漆是京城摄政王府的印记。
沈锦凰拆开,快速浏览,眉头渐渐蹙起。
“大都护,京城有何变故?”卢湛察觉她神色不对。
沈锦凰将信递给二人,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冬至祭典,陪祭名单已定。我被列在首位。旨意不日将达。”
赵霆脸色一变:“这……太皇太后这是要逼您离镇!”
“不止如此。”沈锦凰走到窗前,望着南方,“王爷信中说,朝中弹劾我的奏章已达二十七份,皇帝御批‘着有司议处’。若我此次再拒旨不入京,便是坐实了‘跋扈不臣’之名。”
卢湛急道:“可北境战事一触即发,您怎能离开?这分明是调虎离山!”
“他们知道这是调虎离山,我也知道,王爷也知道。”沈锦凰转身,眸中寒星点点,“但正因如此,才难应对。若不去,便是授人以柄;若去,北境危矣。”
书房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许久,沈锦凰缓缓开口:“回复王爷,沈锦凰接旨。但——”她顿了顿,“请求将入京日期,推迟至腊月二十。理由:北境军务交接,需时一月。”
赵霆和卢湛都愣住了。
“大都护,您真要去?”卢湛难以置信。
“去,但不是在敌人规定的时间去。”沈锦凰走回沙盘前,手指划过黑水河,“一月时间,足够我们做两件事。”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第一,在秃发叱罗发动总攻前,先打垮他。”
“第二——”她看向南方,声音低沉,“在我离开之前,让北境的根基,牢固到无人能撼动。”
窗外秋风呼啸,卷起满地落叶。龙城的冬天,就要来了。而这场围绕北境掌控权的斗争,也从沙场延伸到庙堂,从明刀明枪转为暗流涌动。沈锦凰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