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命令,如同另一道无声的惊雷,劈落在死寂的广场上。
将睿王与太子……一并看管?!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审案,而是意味着,在皇帝心中,这两位如今朝堂上最具权势的皇子,都已不可信任!储君与亲王,同时沦为阶下之囚,这是大梁立国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骇人听闻之事!
“父皇!儿臣冤枉!”太子萧承煜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屈辱与惊怒,“二弟分明是构陷!请父皇明察!”
相比之下,睿王萧承睿却显得异常顺从,他甚至微微躬身,对前来“请”他的侍卫首领露出了一个近乎礼貌的微笑,只是那笑容深处,是淬了毒的冰冷与嘲讽。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太子一眼,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看口型,分明是——“蠢货”。
这一幕,被高居丹陛的皇帝和下方敏锐的沈锦凰尽收眼底。
沈锦凰的心不断下沉。萧承睿的表演天衣无缝,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同样被太子阴谋算计、不得已才抛出底牌自保的受害者形象。而太子急于辩白的反应,落在多疑的帝王眼中,反而落了下乘。
侍卫们上前,虽态度恭敬,动作却不容置疑地将太子与睿王分别围住,向着不同的偏殿方向引去。太子犹自不甘地回头,睿王却已坦然举步,仿佛不是去接受看管,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宴会。
广场上留下的众人,无论是宗亲勋贵,还是文武百官,皆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今日这场万寿节,流的血是红的,掀起的风波,却是能将人吞噬的无尽黑暗。
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广场,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张德全。”
“老奴在。”
“传朕旨意,即刻起,封闭宫门,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命京畿卫戍都督府戒严京城,所有官员各归其衙,无诏不得擅离,不得私下串联。伤者速送太医院救治,亡者……妥善安置,厚加抚恤。着三司主官,并……镇国公、林阁老,即刻前往两仪殿候旨。”
一道道命令发出,显示出皇帝在巨大震动下依旧强大的掌控力。混乱被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接管,但空气中那无形的紧张感,却愈发浓重。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沈锦凰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海,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氏女,”他缓缓开口,“你也随朕来。”
沈锦凰垂首应命:“臣女遵旨。”
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刚开始。皇帝单独召见,意味着她已无法从这漩涡中脱身,她手中的证据,她这个人,都已成为这场皇子倾轧中的关键棋子。
她跟在皇帝仪仗之后,穿过依旧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宫道,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两仪殿。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间回荡,显得格外沉重。
两仪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凝滞的气氛。被点名的三位司法主官(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代表着勋贵和清流领袖的镇国公与林阁老,早已肃立等候。见到皇帝进来,纷纷躬身行礼。
皇帝没有坐上御座,而是站在巨大的大梁疆域图前,背对着众人,久久沉默。
“都说说吧,”良久,皇帝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嗡鸣,“今日之事,你们怎么看?太子,睿王,还有……沈家丫头手里的东西,以及睿王拿出来的那块铁牌和那些人证。”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轻易开口。此事牵扯太大,一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率先出列:“陛下,睿王殿下指控太子之事,虽有所谓人证物证,但……但皆出自睿王一面之词,其心可诛,恐为构陷。而沈小姐所呈罪证,条理清晰,账目、信件往来皆可查证,似乎……更为可信。”他自然是倾向于太子,以及拿出“实锤”的沈锦凰。
“林阁老,你呢?”皇帝不置可否,点名清流领袖。
林阁老须发皆白,眉头紧锁:“陛下,老臣以为,尚书大人所言有理。然,睿王殿下临危反扑,所指控之事,尤其是关于北戎‘狼卫’及东宫属官参与其中,细节颇多,若不查证,难以服众。况且……太子殿下身居储位,若真与北戎有所牵连,则动摇国本,万不可等闲视之。老臣建议,两案并查,所有证据、人证,皆需反复勘验,以求水落石出!”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看似公允,实则将太子也放在了被审查的位置上。
皇帝依旧没有转身,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镇国公,你掌兵权,对北戎之事最为熟悉,那‘狼噬令’,是真是假?”
镇国公沉声道:“回陛下, ‘狼噬令’形制特殊,狼头图腾确为北戎王庭狼卫信物,极难仿造。仅从令牌本身看,……似是真的。”
殿内气氛又是一凝。令牌若真,睿王的指控分量便重了一分。
“沈锦凰。”皇帝终于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她,“你,有何话说?睿王暗示你为太子所利用,你可知情?”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锦凰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清晰而镇定:“回陛下,臣女不知睿王殿下所言‘利用’为何意。臣女今日冒死呈证,只为揭露江南盐引贪墨、勾结北戎、祸乱朝纲之罪行,为含冤者鸣不平,为社稷除奸佞。证据来源,臣女可一一说明,其中关联,条条可溯,件件可查,并非凭空捏造。”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皇帝的审视:“至于睿王殿下指控太子之事,臣女不敢妄议。但臣女以为,真与假,黑与白,并非靠口舌之争便能断定。陛下可即刻派人,分头查证:一,查睿王所供之东宫舍人周铭外宅,以及兵部主事赵文康家中暗格,核实所谓密信抄本是否存在,内容为何。二,提审今日抓获之北戎细作头目乌勒格及吹哨之人,分开严加审讯,核对口供。三,核对臣女所呈账册与睿王指控之银钱流向,看能否对应。”
“谎言或许可以编织得看似完美,但细节总会露出马脚。只要陛下给予三司时间与权限,深入彻查,相信定能拨云见日,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既撇清了自己被“利用”的嫌疑,又将皮球踢回给了皇帝和三司——查就是了!用事实说话!
这番应对,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让在场的几位重臣都不禁暗暗点头。此女临危不乱,心思缜密,确非常人。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但更多的依旧是深沉的思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慌张入内禀报:“陛下!猊卫副指挥使巽风大人求见!说是有紧急要事禀报!”
皇帝眼神一凛:“宣!”
巽风快步走入殿内,他一身黑衣上沾着些许尘土,气息微促,显然刚经过一番激烈追逐。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染血的、造型奇特的骨哨和一个破碎的黑色小瓷瓶:
“陛下!臣追捕那吹哨之人,其人身手诡异,对皇宫地形极为熟悉,最终在冷宫枯井旁服毒自尽。此乃其身上搜出的哨子与未完全碎裂的毒药瓶。经初步辨认,此哨制作工艺,确为北戎巫医所用。而此毒……名为‘赤鸠’,并非北戎常见之物,反而……与前朝宫廷秘档中记载的某种禁药,极为相似!”
“前朝禁药?!”
这一下,连皇帝的脸色都彻底变了!
北戎邪术的哨子,搭配的却是疑似前朝宫廷的秘毒!这背后的意味,瞬间变得无比复杂起来!难道今日之局,除了北戎、除了皇子内斗,还牵扯到了前朝余孽?!
萧承睿的指控,太子的辩白,沈锦凰的证据……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更加扑朔迷离的阴影。
皇帝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环视殿内众臣,最后目光定格在沈锦凰那虽然镇定却也不掩惊容的脸上。
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太子萧承煜,睿王萧承睿,即日起圈禁于各自府邸,非诏不得出!由龙骧卫严密看守!”
“三司成立核查堂,由镇国公总领,林阁老副之,彻查江南盐引案、北戎细作案、万寿节惊变案!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身份,一律严查!沈锦凰所呈证据,睿王所供人证物证,并猊卫所获之物,皆移交核查堂!”
“沈氏女,”皇帝看向沈锦凰,“你暂且回国公府居住,无朕旨意,不得离府,随时听候核查堂问询!”
这是暂时的囚禁,也是变相的保护。
“臣女,领旨谢恩。”沈锦凰深深叩首。她知道,这场风暴远未结束,反而因为“前朝禁药”的出现,掀起了更大的波澜。但至少,她没有立刻成为阶下之囚,睿王也未能如愿脱罪。
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众人躬身退出两仪殿。殿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昏暗下来,残阳如血,将整个皇宫映照得一片凄艳。
沈锦凰抬头望着那血色天空,心中并无轻松。萧承睿那诡异的平静,太子被卷入漩涡,“前朝禁药”的突兀出现……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才刚刚开始收紧。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