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峪山贼那场闹剧般的遭遇,如同投入时间长河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快消散在身后连绵的群山之中。三人行的队伍,气氛却因此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红潮依旧是那副沉默迷茫的样子,但自从被将臣“指派”过一回后,她似乎对接收并执行来自将臣(偶尔是况天佑)的简单指令,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顺应”。她会按照将臣一个眼神的示意,去前方探看路径;会因况天佑一句“取些清水”,便飘向附近的山涧。她的行动依旧缺乏主观意图,效率却奇高,仿佛一个被设定了基础响应程序的、拥有强大能力的傀儡。这为旅途带来了不少便利,也让况天佑和将臣之间,多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如何“使用”红潮这门特殊的“工具”。
将臣似乎乐在其中,时常会给出一些看似无厘头的指令,观察红潮那毫无波澜的执行过程,如同一个孩童在观察蚂蚁搬运糖果。而况天佑则更倾向于让她处理一些琐事,避免她那种“空无”本质对普通凡人造成过于深刻的精神冲击。
时光在他们脚下悄然流逝,山势渐缓,人烟渐稠。他们走出了层峦叠嶂的山区,进入了广袤的平原。田野阡陌纵横,村庄星罗棋布,虽然依旧能见到战乱留下的残垣断壁,但更多的是一种顽强复苏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新禾的清香,取代了山间的清冷与肃杀。
他们一路北行,沿途听闻的讯息也逐渐统一起来。一个名为“宋”的新朝,已然取代了纷乱的五代,定都于汴梁,正在努力抚平战争的创伤,试图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市井坊间,开始流传起关于这位新朝太祖“一条杆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座军州”的传奇故事。
这一日,他们抵达了一座位于汴水之畔的繁华城镇。虽非帝都汴梁,但其水陆交汇的便利,已让它呈现出远超之前所见的兴盛景象。码头上桅杆如林,船只往来如织;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摩肩接踵,服饰各异,甚至有高鼻深目的胡商穿梭其间。
“倒是比之前那些地方,多了几分鲜活气。”况天佑走在熙攘的街道上,看着两旁售卖着各色商品、小吃、玩物的摊贩,轻声说道。数百年的游历,他见过太多废墟与荒芜,眼前这派勃勃生机,让他那沉寂已久的心湖,也泛起了些许微澜。这让他想起马灵儿曾期盼的、人间该有的模样。
将臣负手而行,目光淡淡地扫过周围的一切。他对那些具体的商品、食物并无兴趣,吸引他注意的是这庞大的人流中所蕴含的、复杂而活跃的情绪波动——商贾的精明算计,力夫的艰辛麻木,孩童的纯真欢笑,士子的意气风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混沌的“人气”。这与他沉睡之初、或是秦时那种更为直接、也更为压抑的氛围截然不同。
“吵闹。”他评价道,语气却并非纯粹的厌烦,更像是一种客观的陈述。这种“吵闹”,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新的观察样本。
红潮跟在他们身后数步之遥。她那身流动的赤红长裙和绝美却空洞的容颜,在人群中本该极为醒目,引来围观。但奇异的是,周围的行人似乎总会下意识地忽略她的存在,仿佛她只是阳光下的一个淡淡的红色影子,目光扫过,却不会停留。这是她“空无”本质的一种自然体现,与周围充满“存在感”的鲜活生命格格不入,反而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视觉隐身”。
三人行至一座横跨汴水支流的石桥旁,桥头有一家颇为气派的茶楼,临水而建,宾客盈门。阵阵丝竹管弦之声和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嗓音从楼内传出。
“歇歇脚。”况天佑提议。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一下近来对自身血脉的一些新感悟。
将臣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三人步入茶楼,跑堂的小二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将臣和况天佑身上一扫,本能地感到这两人气度不凡,不敢怠慢,连忙引他们到二楼一个临窗的雅座。至于红潮,小二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跟着上来,直到她自行在桌旁的空位坐下,小二才猛地一愣,揉了揉眼睛,仿佛才看见这么个人,心里直犯嘀咕,却也不敢多问。
点了些清茶点心,况天佑将目光投向窗外。汴水潺潺,舟船往来,远处城郭的轮廓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清晰而富有生气。他能感觉到,这片土地正在孕育着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气象。
他的心神,却渐渐沉入体内。
自从青石镇事件,特别是目睹将臣对规则的精妙掌控后,他对自身变异盘古血脉的探索进入了更深的层次。秩序之力不仅能定义外部,更应能作用于自身。他回想起之前构思的“就地转世”之法,那并非简单的灵魂转移,而是需要对自身生命形态和能量结构进行根本性的“重构”与“压缩”。
他尝试着,用意念引导着体内那浩瀚如星海般的银辉与混沌血气。起初,力量如同奔腾的江河,难以约束。但他以强大的意志为框架,以对“秩序”的理解为蓝图,开始一点点地、极其小心地“压缩”它们。
这个过程异常艰难且凶险。就像要把一片海洋,强行塞进一个水囊,稍有不慎,便是能量失控,形神俱伤。但他对血脉的掌控早已今非昔比,加上其血脉本身似乎就蕴含着某种超越常规的“定义”特性,进展虽缓慢,却并非不可能。
在他的内视中,那原本弥漫周身、与细胞、灵魂紧密结合的磅礴能量,开始如同星云坍缩般,向着丹田深处某个无形的“奇点”缓缓汇聚。能量被极致压缩,密度以几何倍数提升,带来的是一种质变的前兆。他感觉到,如果能成功完成这一步,他的力量本质将发生蜕变,更为凝练,更为内敛,也更为强大。而“转世”,或许就是将这压缩到极致的“奇点”,投入一个新的、纯净的生命胚胎,以此完成生命的“重启”与力量的“升华”。
但这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且能量充沛的特殊环境,以及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现在,还只是构想与初步尝试的阶段。
就在况天佑沉浸于内在修炼时,楼下的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处,赫然是当朝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桥段。满堂茶客听得如痴如醉,喝彩声阵阵。
将臣端着茶杯,并未饮用,只是听着那说书人口中描绘的、充满了人性算计与政治智慧的故事,漠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玩味。比起直来直去的武力征服,这种于觥筹交错间化解危机、巩固权柄的方式,在他看来,倒是另一种形式的“力量”体现,属于人间的、独特的“规则游戏”。
他忽然心念一动,看了一眼旁边安静坐着的红潮,又看了看楼下那群情绪被说书人牵引的茶客。
“红潮。”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红潮“耳”中。
红潮空洞的目光转向他。
“下去,把那说书人的惊堂木取来。”将臣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添点茶水”。
况天佑从内视中回过神来,闻言不禁失笑。将臣这恶趣味又发作了。让红潮去拿惊堂木?是想看那群凡人面对突然出现的、气质空灵诡异的红衣女子时的反应?还是单纯觉得无聊?
红潮没有任何疑问,站起身,如同没有重量般,悄无声息地飘下楼去。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一阵短暂的骚动和惊呼声,随即又迅速平息下去。
片刻后,红潮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楼梯口,手中拿着一块普通的枣木惊堂木,面无表情地走到将臣面前,递给他。
将臣接过那块还带着说书人手心温度的惊堂木,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似乎觉得这凡木毫无特殊之处,随手又抛回给红潮。
“放回去。”
红潮接过,再次转身下楼。
楼下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况天佑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臣这随手之举,恐怕成了那说书人和满堂茶客今日难以理解的灵异事件了。不过,以红潮那“视觉隐身”般的能力,估计也没人能真正看清她,只会觉得是惊堂木自己飞走又飞回来了吧?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身血脉的“压缩”上。窗外的汴水奔流不息,如同这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他能感觉到,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正在拉开序幕,而他和将臣,以及身边这个迷茫的红色身影,都将是这时代的见证者,或许……也是参与者。
他的“转世”之机,或许就应在这即将到来的、名为“宋”的繁华与危机并存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