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敢答话,只是发抖。
熊罴突然暴起,蒲扇般的大手抡圆了,“啪”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扇在少年脸上。少年整个人被打得侧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水里,溅起的泥浆糊了他满脸满身。弩机脱手飞出,掉在旁边。
校场瞬间安静了片刻,只剩下雨声。
熊罴走过去,弯腰捡起弩机,然后低头看着在泥水里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少年:“巴人的刀砍过来,会给你第四次机会吗?嗯?他们会问你叫什么名字?会跟你讲道理?”他的声音又陡然拔高,响彻全场:“都他娘的看着!这就是废物!在战场上,这就是第一个死的!连累同袍一起死的!现在,给老子爬起来!继续练!练到你能拉开弦为止!今晚你要是拉不开,就别睡了,在雨里给老子练到天亮!”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眼眶发红,但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回原位,从熊罴手里接过弩机,再次咬牙尝试。
这一次,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整个人几乎要折成两段,脸涨成了紫红色。终于,“咔”一声轻响,弦挂上了牙发。
熊罴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纠正”的士兵。
不远处另一片稍大些的校场,则是长矛方阵训练。五百人排成二十乘二十五的密集横队,每人手中一杆一丈二尺的长矛,矛杆是新砍的白蜡木,还带着树皮,矛尖是新锻的熟铁,在阴雨中闪烁着暗沉的寒光。这个方阵明显比弩手队列整齐许多,士兵们也更壮实些——他们是特意挑选出来的,身材相对高大,臂力足。
训练他们的协统是个沉默寡言的黑脸汉子,叫常固,来自以纪律严明着称的泸州卫。他与熊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熊罴像一团暴烈的火,常固则像一块沉默的冰。此刻他站在方阵前方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双手背在身后,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排士兵的脸。
他没有拿扩音的铜喇叭,但声音却奇异地能传到方阵的每一个角落,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举——矛!”
命令简短,没有任何多余的词。五百支长矛近乎同时抬起,斜指前方四十五度。动作说不上完美,有些参差不齐,有些矛尖还在微微颤抖,但已经初具规模,远看像一片突然从泥地里生长出来的钢铁荆棘林。
“进!”
“杀!”
队伍随着单调的口令,踩着泥泞,一步一步向前推进。每一脚落下,都发出“吧唧”的声响,泥浆从草鞋缝里挤出。长矛如林,伴随着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参差不齐的喊杀声。那喊杀声起初软弱无力,但在重复了数十遍后,开始有了些粗粝的质感。
常固的目光锐利如刀。他能看出第三排左数第七个士兵脚步慢了半拍,第五排右数第十二个士兵的矛尖抬得过高,第八排中间那个士兵的喊杀声只是在敷衍地张嘴……但他没有立刻打断。
直到整个方阵向前推进了约三十步,他才抬起右手。
整个方阵瞬间停住,像被施了定身法。这就是训练了十几天后的成果——至少,令行禁止的雏形有了。
“第三排,左七。”常固的声音依旧平静,“出列。”
一个中年士兵脸色一白,拖着长矛从队列中小跑出来,在阵前站定。
“你刚才慢了半步。为何?”
“报告长官……脚下打滑……”
“战场上,脚下打滑,就是死。”常固说,“归队。今晚加练步伐一百遍。”
“第五排,右十二。出列。”
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站出来,神情紧张。
“矛尖抬那么高,是想刺天上的鸟?”
“不……不敢……”
“保持矛尖平指,是让你节省体力,也是为了整齐划一,增强突刺威力。归队,加练持矛姿势半个时辰。”
他就这样一个一个点出错误,没有怒骂,没有体罚,只是冷静地指出问题,然后给出惩罚。但不知为何,这种冷静比熊罴的暴烈更让人恐惧。因为你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而你犯的每一个错,在他眼里都清晰如掌纹。
点完一圈,常固重新走回木台:“刚才所有被点到的人,所属什长,今晚加练同罚。什长的错,伍长同罚。因为你们没有教好自己的人。现在,重头开始。举——矛!”
枯燥、疲惫、无休止的重复。这就是常固的训练哲学:用最笨拙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将“前进”、“刺杀”、“保持阵型”、“听从号令”这些最简单的战场本能,刻进这些昨日还是奴隶的男人的肌肉记忆里。直到他们听到鼓声就知道迈左脚,听到锣响就下意识后退,看到红色令旗就往左,看到黑色令旗就往右,直到这些反应成为不需要经过大脑的条件反射。
更边缘的地方,还有刀盾手在练习格挡劈砍。两人一组,一人持木盾和包了布的木刀,一人持长棍模拟长矛攻击,“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伙头军的人在搭建雨棚和埋锅造饭,几十口大铁锅下柴火噼啪,蒸腾的蒸汽与雨雾混在一起;医护队的人蹲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官辨认草药、学习如何用煮沸过的麻布包扎伤口……
整个大营,就像一座庞大而嘈杂的作坊。原料是活生生的人,五万个有名有姓、有过去有恐惧有欲望的活人;产品是合格的士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合格的战争工具;而催化的火焰,则是毫不留情的训练、森严的等级、严厉到残酷的军法,以及那渺茫但诱人的“军功爵赏”的希望——是的,韩王特许,这次征巴,奴隶出身者,斩首一级可脱奴籍,斩首三级可授田,斩首五级可授最低等的爵位。
这希望像悬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让许多人在精疲力竭时,眼里还能燃起一丝光。
望楼上,鱼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熊罴的暴烈,常固的严苛,士兵们的挣扎与适应,军官们的焦躁与尽责……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雨幕,看清每一个士兵脸上的汗水和泥浆,看清他们眼中逐渐滋长或湮灭的东西。
他深知时间紧迫。两个月,韩王只给了他两个月。在离开南阳前的最后一次面圣中,韩王那深沉而疲惫的眼神,他至今记得。大王没有说太多,只是将调兵的虎符交到他手中,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鱼卿,寡人勉为其难。”
“勉为其难”四个字,重如千钧。
巴地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急。楚国在沅水流域增兵的迹象明显,战船在洞庭湖聚集的谍报三天一送;那些躲在山林深处的巴人部落也在频繁异动,几个归附韩国的土司已经送来求援信,说深山里的“生巴”正在串联,磨刀霍霍。山雨欲来,风已经灌满了整个巴山蜀水。
他必须在这令人窒息的潮湿与泥泞中,抢出时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像从石头里挤出血来。
“军门,”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文气的声音。是军参谋祭酒徐楷,原襄阳府的兵曹,通晓文书律令,心思细密,被征调入军中担任参谋。他此刻手中也捧着一卷文书,眉头微蹙。“各协报上来的逃亡人数,今日又增加了二十七人。按律,逃兵抓获即斩,并连坐同伍。但……”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鱼叟的背影,“是否略施惩戒即可?大战在即,如此严苛,恐伤士气,也容易激起兵变。毕竟这些人……毕竟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军人。”
鱼叟没有回头。他依旧看着校场上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声音冷硬如铁,每个字都像凿子敲在石头上:
“按律执行。抓到逃兵,营前斩首,首级用石灰腌了,传示各营。同伍者,鞭三十,扣三日口粮,所在队长、哨长降一级,罚俸一月。”
他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徐楷脸上。那目光并不凶狠,但平静得让徐楷心里一凛。
“徐参谋,你要记住三件事。”鱼叟的声音不高,但在雨声和远处训练声中异常清晰,“第一,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人,是时间。五万人里少几百人,不影响大局。但军纪一旦松弛,便是溃堤之始,神仙难救。”
他向前走了半步,玄色大氅的下摆拂过望楼湿漉漉的木板:“第二,仁慈,在这里,是对那些即将死在巴人刀下的士卒的残忍。你现在对他们仁慈,让他们觉得逃亡不过挨几鞭子,上了战场他们就会逃跑,然后被巴人像宰羊一样杀掉。你是愿意现在做恶人,还是愿意将来在阵亡名单上看到他们的名字?”
徐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鱼叟抬手制止了他。
“第三,”鱼叟的目光越过徐楷,投向更远处铅灰色的天空,“这些人现在是奴隶,是苦力,是降卒,是山民。但他们将来会是兵,是卒,是可能光宗耀祖的军人。而军人,第一课就是学会承担——承担命令,承担艰苦,承担同袍的生死,也承担自己犯错的代价。连坐残酷吗?残酷。但战场上,一个人的退缩,可能导致一整条战线崩溃,成百上千的同袍因此丧命。那时,谁去跟那些战死者的父母妻儿说‘对不起,那个人只是害怕了’?”
徐楷沉默了。他脸上的挣扎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明悟。他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下官……明白了。是下官迂腐。”
鱼叟点点头,没有再责备。他知道徐楷是文官出身,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但这里是军营,是即将开赴战场的地方,这里只有一种道理:战争的道理。
雨丝飘在鱼叟的脸上,冰凉。他重新转过身,手按回栏杆。木头已经被他的手掌焐热了些,但湿气依旧透过掌心传来。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也是这样的春天,也是这样的雨,他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那时候训练他的老校尉,比熊罴还凶,比常固还严,他恨过,怨过,但第一次在战场上躲过致命一箭、反杀敌人后,他懂了。
战场不给人第二次机会。训练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这是最朴素也最真实的真理。
“告诉各协统,”鱼叟忽然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决断,“从明日起,所有训练项目,量再加三成。晨操提前半个时辰,晚练延长半个时辰。五日一小考,考核项目随机抽取;十日一大比,各协之间比武较技,排名公示。”
他顿了顿,继续道:“优胜者,全协加餐食,赏酒肉,主官记功一次;垫底者,全营加练一个时辰,连续三日,主官同练,并记过一次。我要他们在开拔之前,达到三个标准——”
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屈下:“第一,听到鼓声知道前进,听到锣响懂得后退,看到令旗明白变阵,反应时间不得超过三次呼吸。第二,基础战技——弩手上弦、放箭,长矛手突刺、格挡,刀盾手劈砍、掩护——必须达到‘熟练’,我的标准是,闭着眼睛也能完成七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鱼叟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徐楷和主簿:“我要他们累。累得躺下就能睡着,累得没力气去想自己从前是不是奴隶,没工夫去害怕巴人有多凶悍,也没心思去琢磨怎么逃跑。我要他们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念头,都耗在训练上,耗到脑子里只剩下‘服从’和‘杀敌’四个字。”
徐楷和主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这种训练强度,简直是要把人往死里练。但……他们知道鱼叟是对的。两个月,从奴隶到士兵,这不是请客吃饭,这是淬火成钢,不用猛火,不出精钢。
“诺!”两人同时躬身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
鱼叟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处理文书。望楼上又只剩下他一人。
细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他极目远眺,越过嘈杂混乱的营寨,望向南方。那是巴山的方向,群山在雨雾中只露出青黑色的、连绵起伏的轮廓,像一头匍匐在天地间的巨兽,沉默地等待着。山的那边,就是战场,是无数人命运交汇、生死相搏的修罗场。
他能想象那里的地形:山高林密,河谷深切,道路如肠。巴人熟悉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涧,他们会像幽灵一样从密林中钻出,用毒箭、陷阱、以及那种蛮悍不畏死的冲锋,将不熟悉地形的军队拖入泥潭。
而他的任务,就是带着这支仓促组建的军队,在两个月后开进那片群山,找到巴人的主力,击溃他们,震慑楚国,为韩国在巴地的统治钉下最牢固的楔子。
难吗?难如登天。
但他是鱼叟。二十岁从军,从最底层的步卒做起,流过血,断过骨,也眼睁睁看着同袍在身边倒下。他经历过惨败,也享受过大胜,他知道战争的真相:没有什么常胜将军,只有准备更充分、意志更坚定、犯错更少的一方。
营地里,熊罴的吼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在教弩手如何快速装填;常固的口令依旧平稳,长矛方阵正在练习从行进中突然转向;其他校场上,刀盾相击的声音、军官的呵斥声、士兵们沉重的喘息与呐喊声、伙头营敲击铁锅的叮当声、雨打帐篷的噗噗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喧嚣。
这喧嚣掩盖了恐惧,消化着痛苦,也孕育着某种崭新的、粗糙而强悍的东西。就像把各种矿石扔进熔炉,在高温中熔化、混合、反应,最后出来的,可能是废渣,也可能是精钢。
铁在雨中淬火,骨头在泥里挣扎。初春的广安,这片被铅灰色天空笼罩、被无尽雨水浸泡的营寨,正在用最粗粝、最原始的方式,铸造着一把指向巴山腹地的利刃。
而时间,正如那中军大帐里铜漏中的水,一滴,一滴,冷酷地流逝着。
鱼叟站在望楼上,像一尊黑色的礁石,任凭风雨吹打。他的目光依旧锐利,腰背依旧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