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中原大地褪去了料峭寒意,却未及盛夏的燥热。和煦的东风带着湿润的水汽,自东海而来,拂过新郑城头的玄鸟旗。一支庞大的队伍自王宫启程,旌旗猎猎,甲胄生辉。韩侯端坐于六驾戎车之上,玄衣纁裳,气度沉凝。枢密使段干、参谋令李虎分侍两侧,亲卫统领王勇则全身披挂,如同沉默的铁塔,率领一个满编的重甲标(近千精锐重步兵)护卫中军。这支千余人的使团,承载着韩国参与三晋会盟的重任,也彰显着新兴强邦的威仪。他们的目的地,是黄河岸边的雄关——广武(现荥阳市广武镇)。
车马辚辚,一路北行。越接近大河,空气中湿润的土腥与水汽便愈发浓重。及至广武,景象豁然开朗,更显磅礴。
广武,扼守黄河与梁沟交汇之咽喉。此地非仅渡口,更是韩国倾注国力打造的水陆一体的宏大军塞!使团登上广武城头,凭栏远眺。暮春的黄河,水量丰沛,浊浪滔滔,自西天奔涌而来,在要塞脚下与梁沟激荡交汇,卷起巨大的漩涡,水声如雷,声震十里。
要塞本身,依山傍水,雄踞高崖。三重瓮城环环相扣,巨石垒砌的城垣高耸入云,女墙如锯齿般森然排列。城墙上,巨大的床弩、投石机(炮)覆盖着防雨的油布,黑洞洞的射口指向北岸辽阔的魏境。
然而,最令人震撼的,并非仅是城防与水寨中的艨艟斗舰,而是要塞东南侧,依托良港与梁沟水力,依山势层层展开的庞然巨物——韩国军民两用造船基地!
此处,正是韩国以“有为政府”推动“无为市场”改革,展现其强大组织力与改革魄力的绝佳缩影。为统筹这国之重器的建造与革新,营造司之下专设的船政监已擢升为 船政司,总揽全国船舶营造、技术研发与产业链协调。
放眼望去,基地规模宏大,布局严谨如精密机括:
数座巨大的干船坞如同大地张开的巨口,深嵌于河岸岩基之中,以条石垒砌、铁水浇缝,坚固无比。坞内龙骨如巨兽脊梁般卧伏,工匠蚁附其上,号子声与铁锤锻打声汇成雄浑的工业交响。坞门处,粗如人腰的铁链绞盘在水力巨轮的驱动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金属摩擦声。
高耸的 悬空塔架(类似简易龙门吊)由巨木与铁件铆合而成,铁链悬垂,在绞盘和滑轮的牵引下,将巨大的船肋、厚重的船板精准吊装到位,其运作之精准,恍若神工鬼斧。
船台区星罗棋布,大小船只骨架林立。不仅有巍峨如移动堡垒、铁甲覆体、冲角狰狞的“镇河”级楼船正在合拢龙骨,更有用于漕运的坚固货船、灵活的巡逻快艇在同步建造,军民需求在此无缝衔接。
巨大的 水轮阵列沿梁沟激流排布,轰隆作响,将奔腾水势转化为源源不断的动力,驱动着锯木厂里切割巨木的往复大锯、锻铁工坊中反复捶打船用构件的巨锤,以及为船板钻孔的旋转钻机。火焰与木屑、铁星混合升腾,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松脂与热铁的独特气息。
环绕核心船厂,是配套齐全的产业链:国营的船政司直属总厂负责核心战舰、大型官船的设计建造与总装;而获准入驻的 民营船厂则专注于商船、渔船及零部件制造;更外围,则是鳞次栉比的 线缆厂(纺制巨缆、帆索)、 冶炼精作坊(铸造铁锚、青铜轴承、船钉)、 桐油浸渍场、 优质木材储备场(木材经水力锯解、阴干、定型处理)。一条从原料到成船,分工协作、环环相扣的完整船舶工业链条已然成型。
停泊在下方巨大水寨中的韩国水军,正是这庞然工业体系孕育的钢铁之子!数十艘大小战船整齐列阵,艨艟斗舰,楼船巍峨,桅杆如林,帆索交织。最大的楼船高达数层,船体包覆铁甲,船首巨大的冲角在浑浊的河水中闪着寒光,犹如蛰伏的巨兽。水寨闸门由粗大的铁链绞盘控制,坚固异常。此刻,水寨内桨橹穿梭,号子声此起彼伏,士卒正紧张操练,一派肃杀气象。
韩侯的目光扫过这耗费无数钱粮心血铸就的钢铁壁垒,以及那吞吐着木材与镔铁、轰鸣着创造力量的造船巨兽,沉声对身旁的段干、李虎道:“此塞,乃我大韩北门之锁钥,沟通成皋、荥阳两大要塞之腰膂。若无此铁壁横江,魏人艨艟便可长驱直入,断我漕运,胁我腹心。” 他指向水寨中最大的楼船,以及远处船坞中正在建造的更大舰影,“看那‘镇河’号,一舰之费,可抵千金。然此金,花得值!更值者,乃船政司统御下,这军民一体、官民协力的造船筋骨!大河之上,无此等巨舰,无以慑服强邻;无此等根基深固、枝繁叶茂的船舶之业,无以保境安民、富国裕商!” 话语中透着对强大武力的笃定、对雄厚国力的自信,更蕴含着对这套由强力政府推动构建、市场活力随之迸发的工业体系的无比自豪。
段干捻须颔首,目光掠过繁忙的船厂与配套工坊:“君上明见。广武之固,非止于城高池深,更在于控扼水道,锁钥东西,尤在于这血脉贯通、筋骨强健的造船根基。船政司统合官民之力,精研营造之法,使舰船之利,源源不绝。魏人欲图南下,必先拔此钉,然其势已成,如精铁铸就,环环相扣,恐难撼动矣。” 李虎按剑而立,虎目精光四射,耳中听着城头风声、黄河怒涛,更混着造船基地传来的金铁交鸣与巨木呻吟,只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哼!” 那声音仿佛带着铁砧的震颤,其意不言自明——有此钢铁壁垒与血肉工厂为后盾,魏军若敢来犯,定叫其撞得粉身碎骨!
翌日清晨,使团千余人登上了早已备好的数十艘大型官船。随着广武水寨沉重的闸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升起,船队鱼贯而出,驶入浩荡的黄河主航道。韩侯并未安坐于最豪华的楼船舱室,而是立于高大的船首楼甲板之上,段干、李虎、王勇侍立左右。亲卫重甲标则分乘各船,警惕地注视着两岸。
暮春的黄河,挟裹着上游黄土高原的泥沙,奔腾东去,气势雄浑。两岸杨柳新绿如烟,田畴阡陌纵横,正是春耕夏耘的时节。船队顺流而下,速度颇快。
韩侯凭栏远眺,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河流两岸截然不同的景象。
南岸,韩境。 但见田野规划井然有序,沟渠纵横如织,新修的夯土堤坝护卫着良田。水车吱呀转动,引河水灌溉。田间农夫精耕细作,俯仰有序。村落屋舍俨然,虽不奢华,却坚固整洁。更可见新垦的梯田盘桓山腰,如同绿色的阶梯。沿途坞堡林立,旌旗鲜明,与农耕景象融为一体,透着一股蓬勃而有序的生气。
北岸,魏境。 景象却显得凋敝许多。大片田地荒芜,杂草丛生。偶有耕作的农人,也显得稀疏而疲惫。沟渠多有淤塞废弃,灌溉不畅。村落显得破败,炊烟稀落。虽也有坞堡,却显出一种孤立无援的颓势。河道管理也显混乱,几处河岸坍塌,水土流失严重,浑浊的河水不断吞噬着岸边的土地。一股衰颓与无序的气息弥漫在暮春的空气中。
“段卿、李卿,尔等观此两岸,可知其异乎?” 韩侯的声音在猎猎河风中依然清晰,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沉静。
段干深揖,目光扫过两岸,缓缓道:“臣观之,如观人之气血。南岸气血充盈,脉络通畅,故生机勃勃;北岸气血衰败,经络淤阻,故显颓唐。此非天时地利之异,实乃人为也。” 他指向南岸有序的田畴与水利,“我大韩行‘尽地利’之策,设‘司农司’督劝农桑,兴修水利,授田于民,轻徭薄赋,使民有所耕,耕有所获,获有所安。农乃国之本,本固则邦宁。”
李虎接口,声音洪亮如钟:“段枢密所言极是!魏王连年穷兵黩武,东征齐,南伐楚,耗空府库,榨干民力!其民疲于奔命,田畴荒废,何来生机?其吏只知催科索赋,不顾民生凋敝!此等无根之木,纵有强兵,亦难持久!观其坞堡兵丁,亦如霜打之茄,焉有我大韩健儿之锐气!” 他拍了拍身边重甲标士卒厚实的肩甲,发出沉闷的响声。
韩侯微微颔首,目光悠远地望向滚滚东逝的河水:“二位爱卿所言,切中肯綮。寡人常思,何谓‘有为’之政?非穷奢极欲,亦非穷兵黩武。在于导民以利,聚民以力,拓国以疆!” 他语气渐重,带着一种开创者的坚定:
“导民以利,即如段卿所言,兴水利,授田亩,减赋税,使民知勤耕可得富足,则万民皆为稼穑之力;
聚民以力,即如李卿麾下将士,严军法,明赏罚,练精兵,使民知勇战可获功勋,则举国皆为干城之器;
拓国以疆,则如我大韩西并陇西,南通荆楚,北扼大河,非为虚名,实乃为我万千子民,争一片更广阔之生存沃土,延一族更绵长之昌盛国祚!”
他转过身,玄衣纁裳在河风中鼓荡,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位股肱之臣:“此三者,如大河奔流,缺一不可。我观魏王,只知穷兵黩武,耗其民力,不知导民、聚民、拓疆之根本,如竭泽而渔,其衰败之象,已昭然于大河两岸矣。此次白马之盟,魏人必多虚辞推诿,然其国力空虚之实,恰是我大韩彰显威仪、谋取实利之机!”
段干与李虎肃然,躬身齐道:“君上洞若观火,臣等谨遵教诲!”
船队继续东行。南岸韩地欣欣向荣的画卷在暮春的阳光下铺展,北岸魏境的衰颓则如同巨大的阴影。王勇按刀侍立,重甲在身,岿然不动,如同韩侯话语中那“聚民以力”的具象化身。韩侯独立船头,玄鸟大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仿佛正引领着这个充满锐气与生机的国度,乘着大河奔涌的春潮,驶向风云激荡的未来。滔滔河水,见证着两岸国运的兴衰,也承载着韩国君臣问鼎中原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