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局后那口废弃的井底，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将狭小的藏身洞彻底吞噬。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井壁青苔的湿腐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沈清漪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盘膝而坐，眼眸紧闭。体内，那涅盘重生的凤凰之力如同涓涓细流，沿着受损后略显滞涩的经脉缓缓运转，修复着连日搏杀、心力交瘁带来的暗伤，也抚平着因愤怒、恐惧、决绝而激荡的心神。她的呼吸悠长而微弱，几乎与这死寂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眉心间一点微不可察的金红色光晕，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跳动着，显示着她不屈的意志。
脑海中，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雪山使者冰冷的话语、玄天鉴诡异的画面、乌维与伪帝狰狞的面孔、赫连影倒下的身影、阿尔丹沉睡的小脸、赵擎模糊的背影……无数碎片化的影像与声音交织碰撞，形成一片混沌而汹涌的旋涡。尤其是那“冰凰容器”之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时刻啃噬着她的心脏。她感觉自己就像狂风巨浪中一叶孤舟，四周是深不见底、布满暗礁的漆黑海域，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不知过了多久，井口方向终于再次传来了约定好的、轻微却清晰的敲击声。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沈清漪倏然睁开双眼，眼底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瞬间驱散了所有疲惫与迷茫，只剩下冰锥般的锐利与冷静。她悄无声息地挪到入口下方，低声回应：“进。”
井盖被轻轻移开一道缝隙，影一如同狸猫般滑落下来，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烟火与血腥混合的气息。他脸色苍白，左肩衣衫破裂，露出一道草草包扎、仍在渗血的伤口，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压抑着兴奋的复杂光芒。
“娘娘！”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事……成了！”
“慢慢说。”沈清漪扶起他，目光扫过他的伤口，“伤势如何？”
“皮外伤，不碍事。”影一喘了口气，快速禀报，“信已通过王副使送抵伪帝寝宫！几乎同时，乌维那边也收到了‘瘸腿刘’传去的消息！戌时三刻，乌维麾下大祭司带人直闯宫门，质问玄天鉴之事，与萧景锐的心腹禁军统领在宫前广场对峙，言语不合，当场动手！拜火教徒用了邪火法术，烧毁了半座宫门！禁军则动用了强弩和破甲箭，死伤惨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更妙的是，属下按娘娘吩咐，趁乱在双方阵营附近，用箭矢分别射去了包裹着玄天鉴‘碎片’（伪造的）的绢布，一方写着‘乌维窃宝，杀人灭口’，另一方写着‘陛下密令，铲除妖僧’！现在，乌维和伪帝都已认定对方不仅要独吞神器，更要致自己于死地！冲突已从猜忌升级为你死我活的厮杀！皇城前街乃至小半个内城，都已沦为战场！双方精锐尽出，杀红了眼！”
好！沈清漪心中冷笑。狗咬狗，一嘴毛！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京城这潭水，越浑越好！
“城内反应如何？”
“乱套了！”影一语气带着一丝快意，“百姓惊恐，纷纷闭户逃窜。一些原本观望的朝臣和勋贵也坐不住了，有的试图调停，有的则暗中集结家丁私兵，意图自保或趁火打劫。巡防营和京兆府的衙役根本弹压不住，城门都已戒严，许进不许出！整个京城，已成一口沸腾的油锅！”
“雪山神殿那边可有动静？”这是沈清漪最关心的问题。
影一神色一凝：“有！混战爆发后不久，曾有数名身着白衣、气息冰冷的高手出现在战场边缘观望，但并未介入，很快又消失了。另外，据我们在冰璃巷附近的暗哨回报，那处宅院依旧寂静，但戒备似乎更加森严了。”
雪山神殿在隔岸观火？还是在等待最佳介入时机？沈清漪眉头微蹙。这群人，才是最大的变数。
“孙先生和师太他们呢？”沈清漪问起另一路人的情况。
“孙先生已按计划，带着慧净师太和那名受伤的兄弟，趁乱转移到了南城‘永定门’附近一处更隐蔽的药材仓库地窖，那里有我们早年埋下的暗桩，相对安全。师太依旧昏迷，但脉象平稳了些。”影一答道，“属下回来时，城内已开始大规模搜捕‘可疑分子’，尤其是我们之前活动过的区域。此地……恐怕也不安全了，需尽快转移。”
沈清漪点点头。京城已彻底失控，留下来随时可能被混战波及或暴露行踪。是时候离开了。但离开之前，必须拿到足够分量的“战利品”，并给这混乱的局势再添一把火！
“遗诏和玄天鉴，必须万无一失。”沈清漪摸了摸紧贴胸口的那两件关乎国本的物件，沉吟道，“影一，你还能行动吗？”
“能！”影一挺直脊梁。
“好。我们最后再做一件事。”沈清漪眼中寒光闪烁，“将遗诏前半段关于萧景锐非皇室血脉的内容，抄录数份，趁乱散播出去！不必追求送达特定人物，就撒在街头巷尾，扔进官员府邸，让这消息像瘟疫一样在京城蔓延！我要让萧景锐弑君篡位的丑闻，人尽皆知！”
釜底抽薪！这是从法理和舆论上彻底摧毁伪帝的根基！
“妙计！”影一精神大振，“属下这就去办！”
“不，此事本宫亲自去。”沈清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伤势不轻，留守此地接应。本宫去去就回。” 她需要亲自感受一下京城的混乱，也需要确保这最后一步棋，落得精准而致命。
影一还想劝阻，但看到沈清漪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躬身领命：“娘娘千万小心！”
沈清漪不再多言，重新易容成一个面色蜡黄、畏畏缩缩的贫妇模样，将抄录好的绢布密信小心藏入怀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攀出废井，融入了京城混乱的夜色中。
此时的京城，已与她几个时辰前潜入时截然不同。昔日繁华的街道一片狼藉，到处是燃烧的车辆、破碎的门窗、散落的货物以及……来不及收拾的尸体。哭喊声、咒骂声、兵刃碰撞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从不同方向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血腥和焦糊味。一队队穿着不同服饰（禁军、拜火教徒、甚至还有一些趁乱而起的匪徒）的武装人员如同疯狗般在街上横冲直撞，见人就盘查，稍有可疑便刀剑相向，甚至当街杀人。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恐、麻木或疯狂的面孔，昔日天子脚下的煌煌帝都，此刻已彻底沦为弱肉强食的人间地狱。
沈清漪心如铁石，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乱世用重典，沉疴需猛药。这座城市的腐朽与堕落，早已深入骨髓，唯有彻底的毁灭与重建，方能迎来新生。而她，正是要来执行这毁灭之火的执炬者。
她凭借高超的身法和灵觉，在断壁残垣间灵活穿梭，避开主要的冲突区域，专挑达官显贵聚居的坊市和人员密集的十字路口行动。她将抄录的密信，或塞进高门大户的门缝，或扔进惊慌奔逃的人群，或干脆用飞刀钉在显眼的墙壁、旗杆之上。那些揭露惊天秘密的文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迅速在恐慌的人群中引爆了更大的骚动和议论。
“看！那是什么？”
“先帝遗诏？萧景锐是野种？”
“弑君篡位！天呐！这是真的吗？”
“怪不得京城大乱！是报应！是报应啊！”
流言如同瘟疫般飞速扩散，恐慌升级为对伪帝统治根基的质疑与愤怒。一些原本就对萧景锐不满的底层官吏和兵卒，开始出现骚动甚至倒戈的迹象。
沈清漪冷眼看着自己播下的种子开始发芽，心中并无丝毫波澜。做完这一切，她正准备返回藏身点，突然，一阵极其强烈的能量波动从皇城方向传来！那波动中夹杂着乌维拜火教炽热的邪火之力和一种冰冷阴毒的诅咒气息，显然双方已动用了压箱底的手段，在进行最后的决战！
与此同时，另一股更加隐晦、却更加磅礴纯净的冰冷气息，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小半个京城！雪山神殿！他们终于要出手了？！
沈清漪心中一凛，不敢久留，立刻施展身法，以最快的速度向慈幼局方向潜行。
然而，就在她穿过一条狭窄胡同时，异变再生！
前方巷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三名身着纯白长袍、面覆冰晶面具的身影！正是雪山神殿的“雪隐卫”！他们呈品字形站立，堵死了去路，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意，将巷子里的空气都冻结了。为首一人，缓缓抬起手，掌心中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冰棱，冰棱中，封着一朵缓缓旋转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雪莲花。
“奉使者法旨，”那雪隐卫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毫无感情波动，“请娘娘移步，神殿有请。”
他们竟然精准地找到了这里？！沈清漪心脏猛地一沉！是行踪暴露？还是……从一开始，她就没逃出过神殿的监视？
“本宫若是不去呢？”沈清漪停下脚步，体内凤凰之力悄然凝聚，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金红色光晕，与对方的冰冷气息形成对峙。
“使者有言，”那雪隐卫依旧冰冷，“三日期限未至，然风云突变，时机已至。关乎公主殿下安危与镇国公下落之紧要消息，需当面告知娘娘。去与不去，娘娘自行决断。”
又是威胁！用阿尔丹和赵擎来胁迫她！
沈清漪眼中杀机爆闪，几乎要忍不住出手！但她强行压下冲动。此刻与神殿翻脸，绝非明智之举。而且，对方提及的“紧要消息”，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关乎阿尔丹生死、赵擎踪迹的关键信息呢？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去，可能是自投罗网；不去，可能错失唯一的机会，抱憾终身。
片刻的挣扎后，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目光扫过三名雪隐卫：“带路。”
她终究，还是无法拿阿尔丹和赵擎的安危去赌。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必须去闯一闯！
三名雪隐卫不再多言，转身，如同引导亡灵般，带着沈清漪再次走向那片被冰雪气息笼罩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冰璃巷。京城的混乱与厮杀，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命运的齿轮，再次咬合，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凤血玄黄，其路漫漫，终点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