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侯苏定方起兵勤王的消息,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中,骤然点燃的一支熊熊火把。那火光穿透了北疆连日来积压的、令人窒息的阴霾与绝望,瞬间映亮了帅帐内每一张因震惊、狂喜而扭曲的面孔。秦风捧着那封沾满泥污、字迹却力透纸背的信函,老泪纵横,激动得语无伦次;郭放浑身剧颤,几乎要跪地叩谢苍天;连躺在担架上的赵擎,那灰败如死的脸上也骤然涌上一抹病态的潮红,黯淡的眸子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撑起身子,引得一阵剧烈咳嗽,血沫溅上衣襟,却兀自死死盯着那封信,嘶声重复:“好!好一个苏定方!”
沈清漪站在舆图前,背对众人,手中的朱笔“啪”一声掉落在标注着江南地域的绢帛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她没有转身,肩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体内那股因凤凰精血而沉寂多日的力量,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之火点燃,轰然涌动,不再是灼痛,而是化作一股滚烫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流,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她却毫无所觉。多久了?自从京城陷落,赵擎垂危,阿尔丹远走,北疆孤悬,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感受过这种名为“希望”的滋味。这不仅仅是十万生力军和充足粮草的支援,更是大周国祚未绝、忠臣义士犹在的证明!是绝境中劈开的一道生天!
然而,这狂喜如同涨潮,来得迅猛,退得却也急速。几乎在下一秒,冰冷的现实便如潮水般倒灌而入,将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压得摇曳不定。云中国女王暴毙,内斗骤起,赫连朔五万精锐如毒蛇般盘踞在落鹰涧,阿尔丹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苏定方的勤王大军远在江南,鞭长莫及,而北疆眼前的危机,却已迫在眉睫。赫连朔会坐视大周获得如此强援吗?他会如何反应?
沈清漪缓缓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冰雪般的冷静与锐利。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抹去颊边的湿润,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斩断柔情的决绝。
“消息可确认无误?”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千真万确!”秦风激动道,“信使乃苏侯爷心腹死士,持有靖海侯府独门印信与娘娘当年赐下的玉珏为凭!苏侯爷已传檄江淮,水陆并进,先锋不日即可抵达淮北,威胁伪帝侧翼!”
“好!”沈清漪重重点头,目光扫过帐内激动不已的众将,“此乃天佑大周!然,福兮祸所伏,消息务必严密封锁,绝不可泄露半分,尤其是……落鹰涧方向!”
众人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沈清漪的担忧。若让赫连朔得知江南勤王大军将至,很难预料这头本就心怀叵测的猛虎会做出什么反应。是加紧控制北疆?还是干脆撕破脸皮,抢先下手?
“郭老将军!”
“老臣在!”
“着你亲自挑选绝对可靠之人,以巡查防务为名,秘密南下接应苏定方信使,务必确保联络通道畅通!同时,加派斥候,严密监控落鹰涧云中国军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动,飞马来报!”
“老臣遵旨!”
“秦风!”
“末将在!”
“全军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外松内紧!多布疑兵,广设旌旗,做出积极备战的姿态,但切忌主动挑衅!粮草军械统一调配,实行配给,告属将士们,援军不日即至,熬过此关,必有重赏!”
“末将明白!”
一条条命令清晰果断地发出,帅帐内刚刚因狂喜而生的混乱瞬间被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氛围所取代。希望带来了力量,也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安排已定,众将匆匆离去执行。帅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沈清漪和榻上喘息渐平的赵擎。
沈清漪走到榻边坐下,握住赵擎依旧冰凉的手,感受着他掌心因激动而渗出的细微汗意。
“苏定方……来的正是时候……”赵擎闭着眼,声音低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生气,“江南富庶……水师精锐……若能打通漕运……北疆……可活……”
“我知道。”沈清漪轻声应道,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峰,“但赫连朔……是眼前最大的变数。云国内乱,他已成孤军,苏定方的消息,怕是瞒不住他多久。”
赵擎缓缓睁开眼,目光深邃如寒潭:“赫连朔……是枭雄……非愚忠之辈。女王暴毙,国内大乱,他拥兵在外,看似势大,实则……进退维谷。若国内新主忌他……他便无路可退。此时,他比我们……更需筹码。”
沈清漪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阿尔丹……”赵擎眼中痛色一闪而逝,“她是赫连朔背后之主……争夺王位的关键……也是他……与我们谈判的……最后筹码。在云国内斗分出胜负前……他不敢……也不能……真正与北疆决裂。甚至……他可能……比我们更希望……大周能稳住局势……”
沈清漪恍然。是了!赫连朔需要阿尔丹这面“正统”旗帜来增加他主子的政治资本,也需要北疆作为他与云国内部政敌周旋的战略缓冲甚至潜在盟友!若北疆瞬间崩溃,伪帝或吐蕃长驱直入,他赫连朔的五万孤军将腹背受敌,阿尔丹这步棋也就失去了价值!所以,他之前种种逼迫,是试探,是施压,是想以最小代价控制北疆,而非毁灭北疆!苏定方起兵的消息,对赫连朔而言,或许是一把双刃剑,既威胁了他的布局,也可能……迫使他改变策略,寻求合作?
这个推断,让沈清漪心中稍安,但警惕丝毫未减。与虎谋皮,步步惊心。
“当务之急,是稳住赫连朔,拖延时间,等待苏定方大军北上。”沈清漪沉吟道,“或许……我们可以主动出击,与他……谈一谈?”
赵擎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可……但需……把握分寸。示之以弱……诱之以利……晓之以害……”
夫妻二人低声商议起来,如何利用这微妙的时间差和局势变化,与赫连朔进行一场危险的博弈。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超乎想象。就在沈清漪与赵擎定下初步方略,准备设法与赫连朔接触时,帐外突然传来影一急促而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娘娘!侯爷!大事不好!”
沈清漪心中一沉,与赵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祥的预感。
“进!”
影一如鬼魅般闪入帐内,甚至来不及行礼,急声道:“刚收到落鹰涧急报!赫连朔……赫连朔突然调动大军,前锋已出峡谷,看方向……似是朝着……我北疆侧翼的‘鹰嘴隘’而来!同时……云中国境内潜伏的‘夜枭’冒死传出最高密报:拥立阿尔丹公主的一派……在云京……发动政变失败!首领被诛,余众溃散!公主殿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据传……已被反对派软禁,或……已遭不测!”
轰——!!!
如同万道惊雷同时在脑海中炸响!沈清漪眼前一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直直向后倒去!
“清漪!”赵擎目眦欲裂,竟强提一口气,猛地探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才避免她栽倒在地。
“阿尔丹……我的阿尔丹……”沈清漪瘫软在赵擎榻边,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极致的悲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撕裂!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或已遭不测!
这九个字,如同九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她唯一的女儿!她忍痛送去异国他乡的女儿!竟落得如此下场!
与此同时,赫连朔大军异动!政变失败,阿尔丹这面旗帜倒下,赫连朔背后的主子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他会如何?狗急跳墙?拿北疆泄愤?还是……另有所图?
内忧外患,在这一刻以最残酷的方式同时爆发!刚刚看到的微弱曙光,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咳……噗——!”赵擎急怒攻心,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瞬间金紫,气息急剧衰弱下去,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赵擎!胡军医!快传胡军医!”沈清漪魂飞魄散,扑到赵擎身上,死死抱住他冰凉的身体,嘶声哭喊。
帐内瞬间乱作一团。胡军医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施针用药,忙乱不堪。
希望破灭,危机临头,至亲噩耗,爱人垂死……这一切,如同泰山压顶,将沈清漪彻底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难道……真的……无力回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