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宫宴上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随着御前那摊被指认出的、导致小宫女滑倒的黏腻树胶,将暗处的阴谋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日光之下。皇帝那句“宴后,一查到底”的口谕,如同悬在端午喜庆余温上的一柄冰刃,瞬间将宫闱内的氛围从节日的喧嚣拉回了凛冽的肃杀。送走最后一批宗室命妇,体和殿的喧嚣散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我没有丝毫耽搁,立刻以协理六宫、奉旨查案之名,下令銮仪卫封锁宴席现场,尤其是御席周边区域,所有经手宴席器皿、负责传菜伺候的宫人,一律暂扣候审,不得相互交谈。德妃面色平静地告退,离去前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端嫔和谨妃亦随之离去,她们深知此事水深,不便插手。
审讯在体和殿偏殿紧急进行。那个失手险些酿祸的小宫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语无伦次。我并未用刑,只让挽月递上一杯安神茶,待她情绪稍稳,才温声询问。小宫女名唤彩蝶,尚食局低等杂役,入宫不过两年,背景清白。她哭诉自己只是按例传菜,走到御席旁时,脚底突然一滑,根本不知地上有何物。
“你从尚食局到体和殿,一路行来,可曾遇到何人?可曾离开过食盒?途中可觉脚下有何异样?”我循循善诱。
彩蝶努力回想,抽噎道:“回……回娘娘,奴婢一路低头快走,未曾与人交谈……只是在……在穿过体和殿后廊往正殿拐角时,似乎……似乎被一个快步走过的嬷嬷撞了一下肩,食盒晃了晃,但奴婢赶紧抱稳了,并未洒出……当时心慌,也没在意……”
嬷嬷?体和殿后廊?那是通往各宫主子暂时歇脚偏殿的路径!
“可看清那嬷嬷样貌?衣着有何特征?”我立刻追问。
彩蝶茫然摇头:“奴婢没敢抬头细看,只瞥见一片深蓝色的衣角,像是……像是高等嬷嬷的服色……身上……好像有股淡淡的药味……”
深蓝色高等嬷嬷服色,药味!这范围缩小了许多!宫内能穿深蓝色高等嬷嬷服色的人不多,且身上带药味的,多半与各宫小药房或主子近身伺候有关。
我命人将彩蝶带下去好生看管,随即召来今日负责体和殿各处通道值守的銮仪卫校尉,询问宴席期间,有何等品级的嬷嬷频繁经过后廊。
校尉回忆道:“回娘娘,宴席期间,各位主子娘娘身边的掌事嬷嬷确有往来,但多为传递消息或取用物件。若说深蓝色服色……景仁宫的瑾瑜嬷嬷(德妃心腹,接替已死的瑾汐)、永和宫的挽月姑姑、还有……长春宫(端嫔居所)的瑾蓉姑姑,似乎都曾经过。” 他将德妃、我、端嫔三人的贴身嬷嬷都点了出来。
我心下一沉,德妃的瑾瑜嬷嬷嫌疑最大!但无凭无据,绝不能贸然指认。我下令秘密提审今日所有在体和殿后廊附近当值的太监宫女,分开询问,重点查问是否有人见到有嬷嬷在特定时间(彩蝶经过前)在拐角处停留或有何异常举动。
同时,我让陈太医仔细查验从彩蝶鞋底刮下的树胶。陈太医查验后回禀:“娘娘,此物并非寻常树胶,乃是混合了松脂和某种西域树脂炼制而成,黏性极强,无色透明,干涸后不易察觉,但遇地气或体温会微微返黏,极适合用于此种暗酸。”
又是西域!松脂混合西域树脂!这手法,与之前西域香料毒案何其相似!难道陷害彩蝶与毒害太后是同一伙人所为?德妃的嫌疑进一步加大!
审讯持续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终于有一个在体和殿后廊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在反复询问下,战战兢兢地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宴席开始后约一刻钟,他曾看见景仁宫的瑾瑜嬷嬷独自一人在后廊拐角处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裙摆,当时他还觉得奇怪,嬷嬷为何不在偏殿整理。时间点,恰好就在彩蝶传菜经过之前!
“你可看清她当时在做什么?脚下可有异常?”我强压激动,冷静追问。
小太监努力回想:“奴才……奴才离得远,看不清具体,但……但好像看见嬷嬷弯腰时,手里似乎有个小瓷瓶,反了一下光……然后就快步走了。”
小瓷瓶!盛放树胶的容器!
线索几乎指向了瑾瑜嬷嬷!但仅凭一个小太监的模糊指认,远远不足以定罪,瑾瑜嬷嬷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就在我以为线索即将中断时,高德忠悄然而至,带来了一份意外的“礼物”——一枚不慎遗落在体和殿后廊花丛深处的、普通的鎏金铜戒指。戒指内侧,刻着一个细小的“瑜”字。
“娘娘,奴才奉命巡查现场,在廊下牡丹丛中发现了此物。已暗中查问过,景仁宫的瑾瑜嬷嬷,今日曾戴过一枚类似的戒指,宴席中途曾说丢失了。”高德忠低声道,眼神意味深长。
戒指!刻名戒指!这简直是天赐的证据!瑾瑜嬷嬷在涂抹树胶时,不慎将戒指掉落在了现场!人证(小太监的模糊指认)物证(刻名戒指)俱在,虽仍可狡辩,但已足以对瑾瑜嬷嬷构成强大压力!
我立刻下令:“秘密拘传景仁宫瑾瑜嬷嬷至永和宫问话!切勿惊动德妃娘娘!” 我要打一个时间差,在德妃反应过来之前,撬开瑾瑜的嘴!
瑾瑜被带到永和宫时,面色尚算镇定,但眼神闪烁。我并未立刻出示戒指,而是先询问她今日行程,尤其是体和殿后廊之事。她一口咬定只是寻常经过,并未停留,更否认有丢失戒指之事。
我冷笑一声,将那只鎏金戒指掷于她面前:“瑾瑜,此物从何而来?为何会遗落在你‘寻常经过’的后廊花丛之中?上面的‘瑜’字,你又作何解释?”
瑾瑜看到戒指,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强自辩解:“娘娘明鉴!这……这戒指确是奴婢的,但……但或许是早已丢失,被人拾去陷害奴婢……”
“陷害?”我拍案而起,声色俱厉,“那小太监亲眼见你在拐角停留,手持瓷瓶!这特制的西域树胶,又从何解释?瑾瑜,你受何人指使,竟敢在御前设计陷害,惊扰圣驾,意图戕害宗室郡主?!此乃灭族的大罪!你若从实招来,供出主谋,或可免你家人牵连!若再狡辩,本宫即刻奏明皇上,将你送交慎刑司,到时皮肉之苦是小,累及满门,你可要想清楚!”
我连哄带吓,将“灭族”、“慎刑司”、“家人”等字眼重重抛出。瑾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嚎啕大哭:“娘娘饶命!奴婢说!奴婢全说!是……是德妃娘娘!是德妃娘娘命奴婢做的!她说……说只需让婉妃娘娘在宴席上出个小小的纰漏,失于监管便可……奴婢不知会险些伤到郡主啊娘娘!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她终于吐口了!指使者果然是德妃!
我立刻让她画押供词,详细记录作案过程。德妃指使她利用西域树脂混合松脂,制成透明树胶,趁宴席开始众人不注意时,涂抹在彩蝶必经的拐角,制造意外,嫁祸于我监管不力。
拿到供词,我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德妃此计,看似狠毒,实则冒险,一旦查实,她自身难保。她为何要行此险招?仅仅是为了打击我的威信?还是有更深的图谋?瑾瑜的供词,是否完全可信?会不会是德妃故意抛出的弃子?
我命人将瑾瑜严加看管,带着供词和物证,立刻前往养心殿求见皇帝。
皇帝仔细阅完供词,把玩着那枚戒指,面色阴沉如水,良久,才缓缓道:“德妃……竟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他看向我,“婉妃,你如何看?”
我沉声道:“皇上,德妃指使瑾瑜陷害臣妾,证据确凿。然,臣妾以为,此事或许并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德妃行事向来缜密,此次陷害手法虽巧,却留下戒指如此明显物证,未免有些……刻意。且其目标似乎仅是让臣妾失职,而非造成更大伤害,这与她往日作风不符。臣妾怀疑,此举或许意在试探,或……另有后手。”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能想到此层,甚好。德妃此举,一为打压你,二为试探朕的态度,三么……若朕严惩,她便可借题发挥,言朕宠信妖妃,苛待旧人,动摇前朝后宫人心。若朕轻轻放过,她则知朕投鼠忌器,日后行事将更加肆无忌惮。”
“那皇上之意……”我心中凛然,皇帝看得果然更深。
皇帝冷哼一声:“朕自然不会让她如愿。瑾瑜杖毙,对外宣称其心怀怨愤,惊扰宫宴,已伏法。供词留存。至于德妃……”他顿了顿,目光幽深,“朕会下旨申饬其御下不严,禁足景仁宫思过一月,非诏不得出。你可明白?”
我瞬间懂了皇帝的用意。处死瑾瑜,是给此事一个明面上的交代,也是斩断德妃一臂。申饬德妃,禁足一月,是惩戒,也是警告,但并未伤其根本,维持了表面的平衡,避免朝局动荡。而将供词留存,则是悬在德妃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可以落下。这是帝王平衡之术。
“臣妾明白。”我垂首应道。虽未竟全功,但此役也让德妃吃了亏,折了心腹,受了惩戒,我在后宫的地位更加稳固。
皇帝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此次应对得当,查案迅捷,朕心甚慰。端午宫宴,虽有波折,终归平稳度过,你功不可没。下去吧,好生歇息,后续之事,朕自有主张。”
“臣妾告退。”我行礼退出养心殿。回到永和宫,已是身心俱疲。虽然扳回一城,但我知道,与德妃的较量远未结束,经此一事,仇恨更深。而那个隐藏在西域迷雾后的真正黑手,依然逍遥法外。
然而,就在我准备歇息时,陈太医却匆匆求见,面带忧色:“娘娘,下官方才重新查验太后娘娘近日脉案和药渣,有一事……觉得蹊跷。”
“讲。”
“太后娘娘体内毒素,似乎……并非单一一种。除了之前发现的郁金和那未知奇毒,似乎还有一种极微量的、药性缓慢的毒素在累积,此毒……似乎源于某种常见的、但经过特殊炮制的药材,长期服用,可损及心脉……下官怀疑,太后娘娘日常用药中,可能一直被人做了手脚……”
还有第三种毒!长期投毒!我惊得站起身,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德妃的陷害,或许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一直无声无息地进行着?这后宫之中,究竟还藏着多少条毒蛇?